书城文学菊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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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消失中的弄堂

窄窄的画框里镶嵌着一幅简了的钢笔画:颓败的矮墙内,是一副拆散后的石库门楼房骨架;正面那堵墙依然完好无损,危危耸立,依稀可见旧日端华气象,墙壁后面却是一片虚空。墙外废砖遍地,野草丛生。画的一角是一行细致的钢笔字:“消失中的弄堂”。

很久以前曾在上海市第二中学,旧时的务本女塾读书。学校坐落在近淮海路处僻静的永康路上。面街的操场后面是一幢簇新的棕红色六层楼房,转过大楼,便是一座青郁葱葱的小小花园,掩映着园后一座青灰色三层旧楼。

记得每次上生物课,生物老师总喜欢带我们去园中辨别各种植物:石榴树、夹竹桃、伊丽莎白玫瑰。自己最中意的是养在齐腰大瓦缸里的黄色睡莲。柔柔的花瓣清幽无尘地在水中展开,飘浮在青青的绿叶中,触动心中别样的情怀。环绕着花园,在浓浓的树荫下,散布着一些青石板长凳。我与自己唯一的女伴最喜欢在此流连,她深深的眸子里有着安抚人心的温柔与忍耐。

朋友的家离学校仅五分钟的路程,是上海传统的石库门房子。进入黑黑的后门门洞,穿过满溢着饭香和油气的厨房,沿着窄窄幽暗的楼梯辗转而上,每扇门后就是一家人。经过时总能感到门后闪烁精明的眼睛瞄在自己的身上,却并无恶意。天台上各家洗涤后的衫裤齐整地晾在竹竿上,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水痕。朋友家面南,房门正对着天台,家中摆满了物件。站在长长的窗前,仰头可见一角青天。朋友的父亲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高瘦的个子,很温和平静。她母亲圆圆的脸上总挂着亲切的微笑。

许多年后,朋友从澳大利亚写信告诉我,回家省亲重新再回到自己的旧居时,已完全不能忍受其颓废和破败。曾经位于上海“上之角”的旧日中产阶级所居的石库门,现在已不能目睹。

至于我自己,大学毕业后就离开上海去了北方。尔后,便是越过重洋更长久的别离。上海渐渐变得遥不可及。记忆中所留下的是春雨暗夜中敲打窗棂的滴嗒雨声,淡淡暮秋时分沉沉的落日;庭院中父亲亲手种下的月季花,顶枝上那一枚最娇嫩的花朵所散发的悠悠甜香;冬日午后编织着毛衣的母亲,淡淡的阳光在她的脸上抹上一抹温柔的光辉。

多年后再回到上海,街上的人流更远胜记忆中的拥挤,含蓄的温情脉脉却仿佛已荡然无存,在这里,已没有悠闲的停留驻足。夜色中绮丽的霓虹灯在天空中泛起魔幻的色彩,大上海浮躁着,渐趋久远以前的华丽。此地已是青春易逝,灯红酒绿不经意间,年华就如此消逝而去,但新生的一代又会取而代之,连叹息也都省略了。匆匆忙忙的人世间,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原刊于《世界日报》“世界副刊”2009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