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上半年,菜九的历史考据搞的有滋有味,自以为发现甚多,但随之也产生了疑问:怎么这么多问题以前没有人提,而被菜九这个新兵一下子拿下了呢?因为这种疑问,菜九决定去拜访文史通家程老以求个解答。于是,便将已发表的一些文字复制了一份前往程府。菜九与程老可能快两年没见了,程老家的书架空了许多。程老告诉我,年纪大了,看不动了,差不多把大部分书都捐给了南京大学思想家研究中心了。近日得知,当年程老曾对其弟子苍山牧云说:成稷啊,什么时候你的藏书能像我这样就行了。苍山当时以为这个像是指宏富而珍贵,他哪里敢有这种奢望。很久后才悟出,这个像指的是精。而这个精也是个宽泛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范畴,如何取舍,也不是一下子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的。至少菜九以为,当年所见程老的仍然保留在书架上的藏书,就应该属于精的范畴。可惜苍山老弟不在场,也就无法知道老师的取舍了,为苍山憾。而菜九当时意不在此,故没有看,也就无从转达。在与程老客套一番后,菜九向程老道出心中的疑惑。这时,程老突然大喝一声:拿证据来。程老对菜九一向和气不过,这一来,菜九懵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菜九完全可以说:我这种做法正是您老人家在苏州会议上倡导的,把所有的材料集中摆放后才做出的新发现啊。可惜,这种解释是日后才想出来的,没有当面说给程老。这个意思,后来写进2005年自费出版的《古史杂识》卷首语里了。
当时菜九干得热火朝天,绝不会因为程老的不理解而改弦更张,但如果能取得程老的理解,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为此,我给程老写了封长信,道出写文章的初衷是为了评职称,后来发现某些问题实在不容放过,而且所有论断皆有凭有据,比起很多莫名其妙的论文更加可靠,云云。很快就接到程老的回信,表示可以探索,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行。程老显然没有看菜九呈上的文字,仅仅是自圆其说的事,菜九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兴致干啊。不管怎么样,程老的放行,让菜九卸下了思想包袱,轻松了许多。
菜九最后一次见程老是1999年初夏,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时我女儿就读的初中的南京十三中学要创办个文学刊物,主持其事的曹勇军老师是菜九的中学同学。曹老师问我有没有办法找程千帆先生给这种尚未出生的刊物题写刊名。我说你找对人了,我跟程老的关系很铁,又是给孩子们题刊名,应该毫无问题。如果程老实在题不了,还有其赠我的“奇花初胎”题字在,只要挖掉题款,即可打马虎眼,假冒程老专门题字。待见到程老,又被告知,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程千帆沈祖棻全集的校样已经出来了,他正在抓紧看呢。此时的菜九已把《秦楚纲鉴》的初步框架拉出来了,其中的成果超过十个八个教授毫无问题,因此较两年前底气足得多,便大大咧咧地对程老说:程老,你不要替他们看,让他们自己看。你这么大年纪,任务就是长寿。你的地位是历史形成的,出不出全集都没有什么影响。但程老这种认真的人,岂会因菜九的妄语而改变。此行的结果,程老应允了替中学文学刊物题写刊名,内容是与十三中谐音的“石山钟”。从程老家出来,菜九觉得程老的长寿问题应该重视起来了。回到家里,把长寿之要领及可操作的内容写了好几张纸。菜九是搞养生的出身,这方面很有歪才,常常能言人所不能言。虽然菜九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因为传统养生学实为中国传统文化之一部,而程老是国学通人,对此应该也是非常熟悉的。但菜九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以为千虑一得,或能道出程老所知之外。
过了几天,程师母来电话,让我去取题字。我赶到程老家,没见到程老,只见到程师母。程师母告诉菜九,程老昨晚一连写了好几幅字,都写得生气了,把笔一扔说,不写了。看来,菜九是过分透支了程老对我的好感。此岂菜九之本心哉?人在江湖,总有若干不得已。而这一次是菜九造次,无端卖弄与程老的关系,把老先生拖下了水,罪过一桩啊。因此,我怀疑程老的不在家,有避开我的意思在其中。可能在程老看来,这个菜九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一搞就是两年不见面,一见面就生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实在无礼。更无礼的是,还放了一通厥辞,扫老人家的兴。菜九自忖,究竟如何看待菜九,或者在程老的心目中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因为有一次,菜九去见程老,正逢其送学生张伯伟出门,程老随口对张伯伟说,这是个畸人。菜九在古籍出版社干得时间长了,大致也知道畸人总体上是好评,但从程老嘴巴里说出来则未必。菜九与程老的关系主要体现为工作关系,他是文学典的主编,我是文学典的编辑,但交往中又有若干超乎工作关系的内涵,看起来非师非友、亦师亦友、半师半友,整个是四不像,绕人得很,阅世久远如程老或者也会被这种关系绕住。程老肯定能明显感到菜九的尊重与亲近,也能感到菜九还是想学点东西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居然没问过一句学问之事。所以程老所说的这个畸人,肯定包括了莫名其妙的成分。可能程老会以为菜九也许有点歪才,但太过随意,太过率性而为,很难说是可造之材。而在菜九方面,在恃宠而骄之余,也曾疑惑处理与程老的关系。虽然以亦师亦友自许,但毕竟水平差距太大,私下里也不甚自信这种太过高攀的自许。程老是菜九父执辈的学界高人,我也不可能一点没有动过拜师的脑筋。但菜九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就算再有一条命,也绝对达不到程老的水平。程老的才气太高了,学问也到了极致,而学问之道并非一味地下功夫就可以达到极致的,因此,程老的这种高度与深度,菜九只有望而兴叹了。且不说拜师有诸多不便,即使拜成了,至多也就搞个名分。菜九又不是看重名分的人,就一直与程老保持着一个后辈仰慕者与前辈高人的关系。这一次没见到程老,搞得菜九有点心下慊然,但也无如之何。菜九将整理的养生心得交给程师母后,又一去杳无音信了。
菜九不仅把程老题写的“石山钟”交给了同学,还额外把程老题给我的“奇花初胎”也献了出去,然后再没去讨要回来。近日写这篇文字,又翻检家中与程老有关的藏书,那本二十多年前购置的《唐人七绝诗浅释》上就有程老“己卯夏程千帆”的题签,应该就是在最后一次会面时题写的。再翻到书的后记,就是程老写的,当年菜九先是借读,后是购置,均没看到后记,居然不知道程千帆,世上之咄咄怪事或莫过此。不管怎么说,菜九是先知道沈祖棻,后认识程老,而与程老的最后一面,居然又回到沈祖棻的遗著上,岂非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