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一骑车驾晓行夜宿,跋山涉水,半月不到便回到了生养的故里安汉。眼望家园,耳闻乡音,心头又一阵感慨。时光如水,转眼近八个年头过去:“爹,娘,孩儿回到你们身边来了。”
早在相如下船登岸时,便有一大帮孩子大呼小叫地迎上来,跟着这豪华的车骑一路来到司马府。桑果忙迎了出来,口中只呼得一声“相公”,便大哭起来。
“桑果,我回来你不笑反哭,是何道理?”相如跳下车骑,扶起已成年的桑果,再一看司马府院,除一只拴在檐下的大黄狗犬吠不止外,再没一点生机。大院亦久未打扫,雕梁画栋的建筑上的蜀漆已是大块脱落,斑斑驳驳,呈现出一幅破败不堪的景象。
相如左右望得一望,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兆:“爹娘?我爹娘呢?”相如抓住桑果的双肩狠命地摇晃。
桑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将相如拉进客厅后,才伤感地哭诉起他走后所发生的一切。相如闻得父母和青芦均在六年前就已去世,无异晴天霹雳炸响,痛得几欲昏厥过去。周围的邻里朋友和长辈们无不拉着相如的手,又是安慰又是唏嘘,跟着一起抹眼泪。
相如带上桑果,连续几天到司马坟前祭奠父母,每每想起父母辛苦一生养育自己,自己却没能尽到孝道,就一次次地涕泪滂沱。青芦的坟离司马坟不远,每次亦去祭奠一番,不免又一阵伤感。如此几日,相如已心力交瘁,心神恍惚,形容瘦削。
当他又一次走到青芦坟前时,一位女子正伏在坟头祭奠,噫,那不是青苇吗?相如跟了上去,青苇显然哭得很激动:“姐,我曾在你坟前发过誓,要杀了县令狗官为你报仇,还要杀了那个绝情的司马相如。但我一样也没做到,那个作恶多端的狗官已经死了,可恨我没能亲手宰了他。更要命的是,我不但杀不了司马相如,还走了你的老路。为了见到那该死的人,我又来到了你的坟前。姐,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一席话听得相如心内惊悚,他可一直是把青苇当做妹妹待啊。他正想着该怎么向青苇解释时,忽然发现周围已布满了县衙的人。
“果然在这里,哈哈,这趟总算没有白跑!”高县尉阴沉地挥着手,发出一阵得意的冷笑,“我等奉官府之命,缉拿林青苇,其他人等闪开。抗命者罪加三等。”
随着他的手势,衙役们提剑围上来绑人。
青苇望望周围,刷地抽出剑来,杏目怒瞪,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不怕死的就再前进一步。”
衙役们的功夫大都平常,哪愿以命相拼,只是围着青苇打转,气得高县尉大吼道:“快上啊,谁若放走了凶犯,罪当满门抄斩。”
林青苇纵身跃起,娇叱一声:“狗官,待我先取了你的狗命。”声到剑已至,只听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一柄剑已快如闪电般挡住了青苇的剑。
高县尉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忙退到相如身后。那边,桑果已与青苇挡拆了好几个来回,相如和青苇都没料到桑果剑术居然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青苇骂道:“好个桑果,官府给你什么好处了?居然和你姑奶奶斗起狠来。”
“我家相公说过,我们既是大汉子民,就不能和官府作对。”
“黑白不分,助纣为虐!”青苇窈窕身姿凌空跃起,莲步轻移,转瞬间攻出二十余剑,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霎时,青苇周遭寒光飞旋,只见剑影不见人影。高县尉愈看愈心惊,心道这林青苇若不主动就缚,就是县衙倾巢出动,也休想抓得住她吧。
却见桑果丝毫未见惊慌,见招拆招,不乱不紊,只是形容更加专注,一招连一招,一式接一式,无间无断,嘴上却也不敢再说话。没一会工夫,两人已对拆了近百招。
这可急坏了相如,大声吼道:“桑果,青苇,住手。有话到官衙申辩!”
桑果闻言缓得一缓,青苇蓦地使出一招飞花拂柳,剑势直指桑果眉心,后者惊呼一声,身形虚晃,惶急闪身,已然堪堪避过。
却听青苇娇喝一声:“好你个司马相如,我今天要杀的就是你!”青苇一招长虹贯日直奔相如面门而来。相如忙闪得一闪,没料到青苇这一招却是虚的,剑走偏锋,一柄冷森森的剑已然架在了高县尉颈上。
“放肆!快放了高县尉。”相如急道,“青苇,依照大汉律法,你的情况亦可以金赎罪。获得自由身,便可承欢爹娘膝下,孝敬父母,何以再要以身试法,越陷越深?”“老百姓正义行事被叫作罪,狗官们草菅人命就不是罪?”青苇忿忿地道,“以金赎罪?我家哪来那么多钱去赎?”正在僵持之际,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青苇母亲张氏和附近近百名群众持棒闻声赶来了。“打呀,你们这群强盗,害死了我家青芦,还想害青苇。老娘今天跟你们拼了!”“强盗!强盗!我们打的是白日抢人的强盗!”乡邻们的吼声像一声炸雷,吓得县衙们心惊胆战。所谓众怒难犯,责不罚众,高县尉已被吓得瘫软在地,急忙承诺道:“青苇的案子不算什么,我们,我们会从轻考虑的。”
相如既为乡邻们的热情感动,亦为这种不顾后果的行为惶急,忙趋前一步抱拳道:“各位乡邻,青苇的案子包在我司马相如身上了,如若救不出青苇,我司马相如愿以命相谢。如若青苇杀了高县尉,我们大家都难逃罪责。青苇家亦将面临满门抄斩的横祸。”相如又转向青苇,“不为其他,青苇,请为生你养你的爹娘和众乡邻想一想,是让大家受牵连呢,还是愿你们一家团团圆圆?”
乡邻们听到后果如此严重,一时静寂得可怕。高县尉忙抓住时机道:“青苇姑娘,司马先生所言不虚,你的案子可以金相赎。我回去也向陈县令奏明情况,少收,少收一点赎金。”青苇面对这些古道热肠的众乡邻,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诸位芳邻。我青苇宁愿入地狱也不愿连累大家。”青苇将高县尉掀了个狗啃屎,扔剑道,“狗官,走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就跟你去。”
青苇又向母亲一拜:“娘,请恕女儿不孝,不但未能尽到孝道,反让爹娘担忧。请爹娘一定保重,孩儿回来当加倍尽孝;如若不能回来,孩儿来世还做你们的女儿报恩补孝。”
张氏望着青苇和县尉一行渐行渐远,老泪纵横,忽然向司马相如跪了下去:“相如贤侄啊,我知道你能救我女儿的。你一定要救青苇,我就这一个女儿了呀?相如……”
“伯母,”相如一时惊慌失措,急忙扶起张氏,“放心,伯母,相如一定会保青苇没事的。”
县衙堂上,陈县令听着司马相如不卑不亢的陈词,确为他的气势所动。心想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司马相如毕竟做过京官,即便落魄,大世面还是见过的。退一万步说,司马相如虽成了一个小老百姓,但权势压人的朋友也应该还有几个吧?陈县令为官信奉无为而治,明哲保身,心想一个小小的县令还是谨慎些的好,便起身言道:
“司马先生所言极是,当初高县令所为亦非妥当,林青苇亦为情所迫。今考虑林家亦不再富足,本官当向上奏明,就以百金赎罪吧,请在半月内如数交至官府。否则本官亦无他法,只好断了以金赎罪这条路啊。司马先生,汝以为可否?”
“好,半月内我们当如数交清赎金。在下谢县令体谅。”
黄金百斤,对相如来说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但那是在梁王府啊,那几年所获赏金不下数百金。可惜这些黄灿灿的金子一到手就抛洒光了,桑果亦不会持家,靠相如每月奉回的黄金银两度日,钱多就花得多,钱少就花得少,亦不曾有什么积蓄。
相如变卖家产东拼西凑亦不过能变卖出40斤,林家这边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家资卖光亦不过凑出50斤,尚差10斤。正在一筹莫展时,一位信使来到,原来在临邛做县令的王吉听说相如失意回到安汉,心想父母过世,打击甚大,家道早已中落,平常花钱如流水的相如何以度日?特捎来一亲笔信,说安汉陈县令与其交往甚深,见字如人,若需用银两亦可凭此信到当地县衙借贷,由他日后奉还陈县令。且附信叫相如无论如何到临邛住一段日子,信中说得甚是诚恳,强调好朋友岂可见外?建议相如云游朋友,不荒诗书,以便有机会东山再起。
相如原不会料理家业,早有将家里安顿好后即去云游四方之想法。于是便欲将家交给桑果照料。岂料桑果跪下不起:“相公,俺是无用之人,实不会操家理财。俺等你等了近八年,就图能跟相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你切不可再丢了桑果,否则桑果将再不会有生活的奔头了。”
“你在家里只管花钱,有钱多用,没钱少用,我每月给你奉银子还不成吗?”
“小的连银子也不知道怎么花的好。”
“有趣有趣。”相如心想现在确也没多少银子让桑果花,这些年也苦了桑果了,“这样吧,我将家托付给林伯父家照看,你自去找个好姻缘成家立业吧。”
“相公,小的已经决定了,愿誓死跟着相公,服侍你一辈子,你到哪我就到哪。”
“哈哈哈,果要如此,那你可知江湖风险?怕也不怕?”相如拉起桑果。“我桑果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怕?憋闷极了的时候我曾想过能到战场打匈奴啊,如此,死也死得其所。”“好,那以后可得听大哥的了。去收拾包袱,记住一定要带上和保护好绿绮琴。”“马上就走?”“舍不得了?”“不是不是,相公,桑果是说青苇姐的事还没办妥啊。”“我们出发的时候顺带把黄金送到县府不就得了?”“好嘞。”桑果忙着去收拾包裹,“这琴好贵重啊,相公,我用蜀红巾多包几层吧?”“嗯。”“哇,这裘好漂亮啊,也带上吧?”“嗯。”“这黄金还有数两,是否全带上?相公。”“你这人好不罗嗦,你自个不会做主呀?”桑果伸了伸舌头:“好啊,以后一切由我做主了哈。”相如则去拜访林伯父张伯母,请他们有空时照看下司马府院。东西不多,事情也不多,一会儿就安排得妥妥帖帖。两人两马一前一后,不急不慌,一路游山玩水往临邛而去。两人沿着官道逶迤漫行,桑果甚是兴奋,问这问那,倒把相如官场失意和家中不幸的伤感减淡了不少。
接连几天的长途跋涉,鞍马劳顿,虽不急不慌,却也颇感疲乏。这一日已进入坐落于川西平原的成都府,中午时分,在阳昌酒楼打尖。
据说这酒楼的酒不但是老板阳昌自酿,而且每月十五还现场勾兑一杯叫什么“阳昌烈焰”的美酒,这美酒由前日竞价最高者得。每月只酿一杯,仅仅这一杯酒,一次竞价竟高达黄金五十斤!天啦,五十斤黄金?足够买二百个奴婢二百匹马了,足够装备一支骑兵部队了,足以超过豪华酒楼正常营业一年的收入了!但这个天文数字竟然竞价出来了,为仅仅一杯酒而已!
每月十五这儿的二楼早就被国内外慕名而来的有钱人预订了所有位置,其余时间也是宾客云集,大家喝茶饮酒的谈资无不是“阳昌烈焰”!今天已然三月十三,虽高朋满座,但部分谈资却不可思议地变了。
相如和桑果登上二楼时,正见一位游商一手握一轴绢帛,一手握一筒毛笔,郑重其事地大声道:“各位客官,今日能遇上各位不是我的荣幸,而是各位的荣幸!”
“噫?”茶客酒客忍不住惊异,均停下了口中谈资,倒要看看这位商人有何奇异之处,居然毫不谦虚地抬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