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苇脸色异常地苍白,白得好像远离了人间烟火。她扑进相如的怀里,“哇”的一声恸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哭得双肩耸动,哭得痛彻心扉……且说相如进京那天,东邻林家张灯结彩,亲朋好友数百人登门贺喜。
青芦头戴蜀红花、凤冠霞帔。面对一桌丰盛的“离娘饭”,哪咽得下半口?青芦哀哀地哭唱道:“女儿是爹身上的血呀,女儿是娘心头的肉。哭声爹来刀割胆,哭声娘来箭穿心。只道爹娘团圆坐呀,谁知今日要分身!只怪女儿生错命啊,唢呐一声离娘门。离山离水容易离呀,离爹离娘心痛碎。今早吃了啊离娘饭,不知何日能相见……”青芦哭得字字句句浸透泪水,叫人听得心碎泪流。母亲张氏也不断回哭相劝,大骂老爹狠心把女儿嫁出去。
青芦与青苇亦抱头哭唱:“橙子好吃要剥皮,姊妹好耍要分离。柑子好吃要分瓣,姊妹好耍要分散。亲姊妹啊姊妹亲,捡个石榴平半分。打开石榴十二格,多年姊妹分不得。哀姊妹啊姊妹哀,扯把樱桃沿线栽。樱桃成林姑成人,樱桃结果姑出门……”
哭过姊妹,青芦被林家兄弟用七尺蜀红绫即张家送来的“背亲带”,拦腰捆背到堂屋。堂屋居中摆放一斗,斗上罩圆筛。青芦站立筛上,哭拜祖宗毕。随着主婚一句“新娘上轿时辰已到”,唢呐齐吹,鞭炮炸响,灯笼点亮,林家兄弟用“背亲带”将青芦拦腰背起,嫂子打开婆家送来的伞,罩住青芦。青芦两手各拿一把筷子,一把撒在堂屋里,一把撒在堂门外,边撒边哭诉:“一把火把亮堂堂,一把筷子十二双。冤家出门鸟飞散,筷子落地有人捡。妹妹捡去配鸾凤,一生一世都吉祥……”
青芦被背出堂屋,轿子抬至大门口,青芦上轿哭诉道:“绣花盖头头上蒙,姊姊妹妹把亲送;爹娘忙得一场空,脸哭肿来眼哭红……”抬轿上路,沿路吹吹打打,热闹异常。青芦在轿里依然不断抽泣哭唱:“长毛公鸡声声啼,啼得我的心肝碎。黄毛狗儿阵阵咬,咬得我的肝肠断。离了爹娘苦楚多,爹娘几时记得我?今天去了哪天来,何时看到娘家人……”
河面传来了热烈火红的喜乐和唢呐声。林家嫂子大呼道:“迎亲的队伍来了。”青芦大放悲声:“我的那个爹哟我的那个娘,喜船来了呀天光了啊,娘屋日子呀就完了啊。笑脸泡饭就莫得了啊,眼泪泡饭就天天有啊。亲姐妹呀分手了啊,你在东方哦做好人啊,我去西方哦做冤鬼啊。”张家一行人从喜船上下来,林家嫂子赶紧迎上去。“来了来了,我要看新娘,我要看新娘。”张卓政拍着手,小跑过来要揭青芦红盖头。林家嫂子忙打张傻子的手:“怎么没规没矩的,要进了洞房才能揭盖头。姑娘们,拿红绳子来。”几个年轻女子一声欢呼,拿来蜀红巾拴住了新郎的手。“咋把我拴住?我是新郎啊。”
“就是拴新郎,还要涂花脸。”
“我不涂我不涂。”
“这叫盘女婿。不当新郎就不涂。”
“我当我当,我涂我涂。”
立马,白灰黑粉,张公子被涂了个大花脸。
“新郎新娘上喜船喽。”
“艄公们,喜船摇起来,喜船颠起来。”
船行至嘉陵江中心,忽然雷声滚滚,风浪突袭,喜船在一阵猛烈的颠撞中沉江了。除新郎不会游泳被激流冲走溺水而亡外,所有人均得以生还。可怜青芦还没被揭下红盖头就成了未亡人。张氏族谱上记载:张卓政卒于公元前151年六月十六;夫人林氏青芦。姐姐出嫁当天,青苇一直躲在屋子里哭,她恨张县令逼婚,也恨爹妈为了家业的兴旺把姐姐嫁给傻子,更恨相如对姐姐的无情。青芦被张县令家强迫着要为丈夫守灵三年,青芦在婆家守着稻草人睡觉过日子,整日以泪洗面,很快便病倒了。青苇气不过,连堂都没拜,为什么要去张家?她曾提剑闯进张县令家,用寒森森的剑逼着要人,被姐姐哭着阻止了。青苇早已泣不成声,相如亦悲痛欲绝。青苇说:“姐姐想着自己凄惨的一生,伤心过度,嘱托桑果照顾好你爹娘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投河自尽了,可怜我姐啊连尸体都未找到。爹娘只好将青芦遗在河边的绣花鞋装进棺材葬了。自此,父母也为自己逼女儿出嫁深深地自责,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生意上不愿再求张县令,家道逐渐中落……”
“青芦,青芦,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相如抓住青苇的双肩,凄楚地吼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青苇也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你为了到京城做官,丢下了我和我姐,害死了我姐,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为什么呀?”其实,青苇没告诉相如的还有青芦照顾相如父母的一段故事--出嫁不到一个月,相如母亲病倒了,接着父亲也病倒了,青芦知道消息后愈发焦虑。她既然拜了司马老爷和夫人为爹娘,也答应过相如要照顾爹娘,所以,她决意要回去尽孝道。她找来青苇,要她去梓潼求王吉想办法。王吉很快来了一趟安汉,张县令知道王吉是巴郡郡守和蜀郡郡守的得意门生,不敢得罪,可知巴郡郡守一句话就可摘下他的官帽。何况相如已当了武骑常侍,青芦是要回去照顾相如父母,益发不敢胡作非为了。
张县令忙笑道:“这姑娘啊就是太任性,我提过好几次。我说青芦啊,司马夫妇病重,你回去帮着照顾下吧,老夫不怪你。可她硬要留在这儿。这样吧,她既然想通了愿意回去,那你就把她带回去。”
青芦便逐渐走出了不幸婚姻的阴影,面容也一天比一天有了颜色。可司马二老的病却一日不如一日,两位老人为了儿子的前程,对任何人都反复交代不许告诉相如自己的病情,每次回信均叫写平安,勿念。医生说司马二老最多能活半年,结果在青芦的照顾下硬是活了一年半。
其时,为了给司马二老求医治病,家道已逐日中落,田地卖掉大半,仆人仅余桑果。青芦欲将桑果也遣走,可桑果哭着说,他是相如捡回的孤儿,他早已是司马家的人了。他不图报酬,愿意一起和青芦照顾二老,打理这个家。
司马先生临终前留下遗嘱,将家业托付于青芦和桑果照管,十年内不得将老人去世的消息告诉相如!司马先生去世第二日,司马夫人亦跟随而去,让人唏嘘不已。二老过世后,张县令家说还有一年半的守灵期限未到,又来逼着青芦回去为张公子守灵。青芦悲愤交加,投河自尽了。
青苇没给相如透露的还有,哭红了眼的青苇连夜刺杀张县令,可惜未遂心愿,刺伤张县令,杀掉几名家仆逃了出来。此后青苇无家可归,只得落草为寇。
青苇挣脱相如的双手,怨恨地瞪着相如:“这全都是你害的!你害的!”青苇哭道,“你知道吗?你失去了青芦可以另觅佳人,我失去了姐姐就永远没有姐姐了。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哭完,青苇捧着头向门外跑去。相如忙叫:“青苇,你回来,你到哪去?”“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喜欢当官,你当你的官啊,我不是良民,但我有我的天下。”青芦的死,让相如极度悲伤,神志恍惚。可护卫皇上的工作也马虎不得,怎么办?相如忽然间非常厌倦武骑常侍这个职位。他提笔写下了辞职申请,向景帝称病请求辞去武骑常侍。景帝没允,说等汝养好病再定夺吧。相如便终日沉浸在饮酒诵赋中,借以抒怀消愁。不几日,邹阳、枚乘和庄忌等梁园的文人学士随梁王入朝。相如迫不及待地说出了想到梁国去的想法,邹、枚等人兴奋异常,忙向梁孝王举荐。梁王亦是喜出望外,把进宫请罪的郁闷劲儿一下抛到了九霄云外:“善!善!甚善!”梁王激动得差没手舞足蹈了,“得司马相如,吾生足矣。”
原来,梁王早就钦羡司马相如的才华,此其一;大女儿刘嫣不知怎么忽然爱好弹琴了,为此,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花万斤黄金买到了绿绮琴,还遍请了梁国琴师任教,但嫣儿均不满意,任性地闹着要父亲把司马相如请来教她,此其二也。
在窦太后的调和下,晚宴的气氛还不错。梁王端着斟满玉液的两只金爵,笑容可掬地对景帝道:“皇兄,卿有一事相求,请求圣裁!”
景帝皱了一下眉头,心想你刘武啊真是欲壑难填,我原来说一句“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的玩笑话,你倒真想要当皇上,皇上没当成你又想朕的何物了?但梁王是母后的心肝宝贝,也不好发作,便沉稳地问:“二弟又欲何物?”
“皇兄,不是物,是人。”
“何人?”
“臣弟仰慕司马相如文赋久矣,恳请皇兄赐予臣弟,臣弟当感恩不尽。”
景帝想,相如可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常侍呀,怎么能说给就给?正想要恶语相讥,又甚觉抹不开面子。还没等景帝想好怎么开言,太后却高兴地笑了:“这么个小事,就准了你二弟吧,啊?”
“好,如果司马相如愿意去,朕就准了。传司马相如回话。”这当儿,司马相如正在昭阳宫门外候着,一听传呼,快步走了进来:“微臣司马相如叩见皇上、太后、梁王!”“免礼。司马爱卿,梁王欲聘汝到梁国去,可愿往否?”“但凭圣裁。”一句“但凭圣裁”,即表示愿意去了。景帝坦荡地笑了,他想,赋这东西,既不能治理国家,更不能帮助士兵作战。你刘武好辞赋,朕却未必,你喜欢,我就忍痛割爱,让他跟你去吧。“善。朕准了,让司马爱卿去梁国。”刘武抑制不住激动,颤声道:“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