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了,可国内战争又打了起来,为了家庭生活父亲这时候还得出差,从事野外工作。哪知道出了一件大事,这次家里的天真的塌下来了。以前父亲出差一到地点就立即写平安信以示安慰,之后隔一段时间再写一封。他这次出差快两个月了,可还没回来,只是把工资和信送回来了,信中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简简单单几句话,其余的什么都没有。送信的说得倒轻松:“您放心吧,他的身体挺好的,就是工作太忙。”母亲本来就怕父亲出事,如今情况异常,就更担心了。
刺耳的警笛声天天都在响,外边也天天都传来抓人的新闻,门外那些要饭的人这些天几乎是天天不断,那大小胡同里几乎整天都有过往的人群。他们有的用车推着老人孩子,有的用担子挑着孩子,也有的拉一个抱着一个还背着一个,有的两口子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单人路过的是极少数,胡同里一天到晚都是“行行好吧,老爷太太!”的凄凉喊声。
姐姐每天都忙着一天的三顿饭和家里的琐碎事务。她为下班和放学的兄弟蒸了窝头晾凉了再放到抽屉里,等着我们回去吃。外边单身的乞丐喊得可怜时,姐姐也掰一块给他们吃,顺便打听一下父亲在外边的情况。
这一天门外的乞丐更多了,一天当中胡同里几乎没断了人。
“怪了,怎么今天要饭的这么多?是不是有事?你去看看,要是有独自一人要饭的气丐,你给他掰块窝头,顺便问问他是这是怎么回事,再打听打听你爸爸的下落。”母亲说罢,姐姐就出去趴在门缝向外看。好长时间才等来一个单身老汉,趁人不注意忙给他掰了一块窝头,问:“大爷,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是不是哪儿出事了?”
“咳,您就别提了。国民党把黄河给炸开了老大的一个口子,把我们那儿连房子带地全淹了,害得我们死的死逃的逃。机灵一点的命大的捡了条活命,逃不出来的全死在里头了,什么都没了。您说这叫什么世道!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
“那我问您,您看见一个老头儿了吗?他有四十多岁,手里提着一个工具袋和一个盛鱼网的袋子。”
“您是不知道,当时人多了去了,那时候谁顾谁呀,我们能活着出来就不赖了。我们就顾逃命了,谁还顾得问谁姓什么,拿什么东西。”姐姐道了一声谢忙进来告诉母亲。正说话间营房到处吹起了哨子,有人喊到:“百姓们都听着,国军有令,外来人等一律到北边集合,不服从命令者一律军法从事。”这样一来,一会儿胡同里就恢复了要静。
又过了几天,父亲厂里送工资的人又来了,他手里还是拿着一封信。母亲问他:“他这会儿怎么样?”第三章挣扎在死亡线上“刘师傅挺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他的病也好了,只是工作太忙一时间还回不来,您放心就是了。这是他给您写的信。”
“我不认识字,你拆吧。是不是还是那一句话:我很好,平安勿念哪?”母亲问。
“这,这……”来人无言答对。
“那好,既然您不说,他的薪水您拿回去,我不要那不明不白的钱,您请回吧。”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只好实话实说了。说实在的,我就等着您的这句话呢。您知道我是刘师傅的代理人,他跟厂家的关系是我给办的,可我是个办事员,我并没有实权啊。所以刘师傅出事的时候我都吓懵了,当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他的事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敢往上报,所以说前两个月的薪水全是我给垫的。可我垫一个月行,垫两个月也垫得起,可老这样我也受不了。您知道,我家里也是老老少少一大堆,他们也得吃饭,所以上回我就想把实情跟您说了。可我就是张不开嘴,真的您要是不说这话还是真难为死我了。那好吧,既然您说了这话我就借坡下驴了。”
“是这么回事,我头一回来的时候,实际上刘师傅就走了。事情是这样的,那次我们出差到了河北旺都,在一个地方刚住下来,夜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洪水马上要下来了,要我们立即撤退到河的这边来。我们接到命令帐篷也不要了摸着黑就下了河。那天夜里也真是太冷了,那天刮着大风还下着大雪,甭说是下河,在岸上我们还冻得打哆嗦呢。可是没办法我们只有下河了。那河水开始还不深,等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那河水就涨到了齐腰深。当时我们真受不了,真是太冷了。可没办法逃命要紧啊,就这样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趟着水到了河对岸。才过了河就有两个工人冻死了,还有两个冻坏了脚指头,有的冻坏了鼻子和耳朵。这些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总还是过来了,就是我们的刘师傅我们找遍了也没找着,我们记得在河中心的时候他还在后面跟着呢,可走到对岸一点名,就差刘师傅。所以,据我们看刘师傅是不在了。”
母亲听完还没哭出来,就身子一挺倒了下去。姑妈和姐姐又是捶又是喊才把母亲叫醒过来。她一醒过来就是一阵痛哭,大家劝解了半天才止住。
“这事厂方已经知道了,现在厂方让我做处理这件事的代理人,刘师傅的薪水前两个月都是我给垫的,就算领了。我这是最后一次到您家,也是最后给您送刘师傅的薪水,从这以后厂方就给刘师傅除名。不过我听说好像还有一笔抚恤金,抚恤金拿了之后就没事了。我跟您说真的,每次来我都艰难张嘴。现在我跟您说清楚了,我也可以下台了,您要是不主动提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下台。以后再有单位的事您就跟厂方直接联系吧,我就不管了,以后我也不来了。”
“谢谢您了,您大老远跑这儿来,叫您受累了。”姑妈说。
“哪里哪里,这是我应该的,再说我跟刘师傅在一起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为您跑几趟道这算什么,以后您有事还可以找我,我能帮多少忙就帮多少忙,您放心。我家就在宣武门里,您一打听就知道了,我姓薛,我们那儿就我们一家姓薛的,好找。”
“哎,对了,我听您说您第一次来的时候,刘师傅就出事了,可你们那三封平安信是怎么回事?”姑妈问。
“咳,那还不好办。我们刘师傅的毛笔字写得好,他的字好些我们都留着当字帖使。现在刘师傅出事了,怎么办?当时我们就想了一个劣招,到外边找了个写字摊,让人家仿着刘师傅的笔迹替写了一封平安信。唉,您想啊,那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当时我真的没了办法,明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早早晚晚得露馅,可我看着刘师傅这一家一下子就这样了,我也是于心不忍啊。所以我就想了这一劣招。刚才大嫂子非得追问我刘师傅的事,我不说她就不要这个钱。当时我的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可是,她老人家这一问倒真给了我一个脱身的机会,大嫂子要是不说这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下台呢,这以后日子长了我就更没法交代了,她老人家一说我才得着台阶。得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也该走了。”送信的人说着站了起来,姑妈和母亲也只好送他出去。客人走了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三天。
不几天之后一个黑漆漆的夜里,门外忽然响起了拍门声。母亲和姐姐忙穿好了衣服点着油灯迎了出去,刚刚打开门,黑暗中几个人就闯了进来,其中一个背着大哥,喊了一声:“伯母,我兄弟出事了。”母亲忙把来人让进来,这才看清大哥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迹。母亲一看急得当时就哭了起来。
“伯母您别哭,您放心他死不了,他就是受了点外伤,您摸摸他的鼻子他还出气呢,您快给他腾个地方,让他好好调养几天就没事了,您放心过些天会好的。”母亲听了这才腾了一间房将大哥安顿了。刚刚安顿完大哥,那几位就要走,母亲和姐姐紧忙拦着说:“你们明天再走吧。”
“不行啊,您这儿太忙,我们在这儿呆着也不是事。再说我们今天要是不回去我们家里也不放心。”
“那你们吃了再走。”
“咳,您就别客气了,我们是朋友,您家的情况我们都知道,我们今天要是在您家里吃了,您明天就得断顿,您就甭让了。这样吧,您给我们喝碗凉水就行。”领头的一位说。“对,您给我们来碗水喝,我们也歇一会,顺便说说今天的这件事。”说着几位坐了下来。姐姐将茶端了上来。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们下了班蹬起车就往回骑,我到西四牌楼的时候天就大黑了。当时您儿子就在我的前边不远,那二位是在我的后边,我们各骑各的相距也就二十几米。我们刚过了西四牌楼,忽然看见一个吉普车歪歪斜斜地就开了过来。我一看,不好!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吉普就飞似的朝您儿子撞去了。”
“当时马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就我们哥几个。我们刚要喊但已经来不及了,那车已经撞上了,那车也太快了。撞完之后那车上的一个军官倒是下了车,在我这兄弟的鼻子上摸了摸,然后扔下两包老火车牌牙粉,说是给他止止血,说完就一踩油门扬长而去了。您看就这两包牙粉。就******两包破牙粉就抵一条命,您说这是什么世道。”
“对了,我们这位倒细心,他还记得那车上的号码。这样明后天我们打听打听这个车是谁的,以后要是叫我再遇见这辆车我非砸了它不可。”
“得了,哥几个别说了,走吧。客走主人安,咱们不走人家也歇不了。伯母我们走了,您就好好照顾我兄弟吧,以后我们有功夫再来看他。”几位说完就推起车出了门。
这年头家里有人在外工作,家庭生活都难维持,如今父亲去世,大哥又受了伤,我们家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他养了将近一个月,这时候真要挨饿了,这怎么办?那时营房几百户人家几乎没有不挨饿的,饿死人都不算新鲜事。家家都穷得叮响,哪有地方去借钱,所以,想活命就得另想办法。好在大哥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能起来干点事了。
后天是去土地庙赶集的日子,姑妈和母亲商量:“我听说贩私盐能挣钱。”姑妈说。
“那不行,贩私盐是要杀头的。”母样说。
“咳,杀头是死,饿死也是死,怎么死法都是死。要这样饿死还不如豁出去试一回。再说了,哪次土地庙某市没有贩私盐的,人家也没怎么着嘛。”姑妈和母亲一琢磨,最后决定将收藏的首饰送进当铺,用当来的钱当本冒一次险。不过,这主意好出,事却难做。第二天两家人从批发商手里取了两袋盐,抬着就进了土地庙。逛庙的人觉着新鲜,都瞪着眼珠子看。可两家人因为心里有鬼,都没敢吆喝一声。就这样干转了一天,最后又将盐卖给了批发商。那天下午又下了一场雨,雨一浇,盐袋又轻了许多,所以这一买一卖赔大发了。一行人在天黑之前买了几个烧饼,就算吃饭了。听起来像笑话,其实这是真事。您想,人群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特务的眼睛也瞪得和牛眼一样,周围的眼睛都注视着你,吆喝一声说不定就得要了命,你敢吆喝吗?那些盐贩子都有地盘,在他的地盘里都不让你站一站,你只能抬着盐走。就这样转来转去,即不买又不卖,又不吆喝,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还是姑妈说得好,她说:“今天赔钱受累都是小事,两家人都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事都大。咱们这帮人能活着回来,一个胳膊没少,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说实在话,眼下真揭不开锅了,每个人三天来就吃了一个烧饼,所以还得想办法。
姑妈打听到上斜街有个周善人喜生贵子,熬粥周济穷人,便决定看个究竟。于是姑妈、母亲和姐姐天不亮就出去了,到晌午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三个人省下一碗粥带回家,给我和三哥分着吃了。不过,这次出行证实周善人舍粥确有其事,只是数量也有限,所以,吃饭问题还得想办法。大哥看见守善果寺的兵是他的一个同学,便与他商量去上斜街找饭的事。卫兵答应大哥下午四点带家人通过他的路卡,并将口令告诉大哥。当时国民党对地方的控制特别紧,百姓出门就要路条,他们在各路口都设了卡子,还得问口令,动不动就要杀人。如今快饿死了,只能冒一回险了。
大哥带着两家人出发了,人们过了营房的哨卡,艰难地朝善果寺大道走去。正往前走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从善果寺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烧饼,一边走一边吃着。我跑到跟前跪了下去,喊着:“老奶奶,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两天没吃饭了。”
“别别别,快,快起来,我给你。这叫什么世道!这么点的孩子都饿成这样了,造孽呀。”老太太一边骂一边将我搀了起来。母亲姑妈和姐姐忙过去见礼。“这是您的公子?瞧,多好的孩子啊,多会说话,让人一看就喜欢。”老太太说。
“啊,瞧您说的,这孩子哪会说话啊。真没出息。”母亲说。
“刚才他一说饿,我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说真的我的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哎,您说现在怎么会这样,咱们大人饿死就算了,这么小的孩子你总得给点吃的吧?可他们就是一口吃的都不给,愣看着一个活人给饿死,您说这叫什么世道。快,快拿着,趁热乎。咳,我就是啃了一口,你要是嫌我脏就把我啃的那块儿掰下来。”
“这倒没什么。可这是您的晚饭,我们哪能夺您的晚饭呢。”母亲谦让着。
“您就别说这个了。我是大人,我少吃一嘴就少吃一嘴,别叫孩子受屈是真的。”
“还不谢谢奶奶。”母亲说罢,我忙谢过了。
“您看,这是他的姑妈,这是他姐姐,那几个是我的儿子,那两个是我的侄儿。他们家还有几个看家的没出来。不瞒您说呀,大婶,我们两家人都饿了三天了,到现在实在是没辙了,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去要点吃的,要不说不定真得饿死。您不知道,我们家本来好好的,谁想到他爸爸说去就去了,他大哥又让汽车给撞了,这才好一点。可这一折腾就是一个月,如今是坐吃山空,闹到连锅都揭不开了。”
“噢,这真是的,怎么祸事全凑到一块儿了。得了,那就快去吧,早去早回,千万别再出事了。我比你们强,我在庙里有个差事,我这是回家办点事,我还得马上回来。咳!我跟您说吧,这庙里住着兵,人不多,就一个班的人。那些大殿里堆满了粮食。人家明说,就是把这的穷百姓都饿死,也不给你们一粒粮食吃,这是命令。我的话您可别跟别人说啊,这话传出去我的命就没了。人家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谁跟别人说就枪毙谁,您就知道看我们看得多紧了吧,真的,我连撒尿都得请假,缺德透了。得了,咱们改日再说话吧。”
“那我就谢谢您了。”母亲谢过之后,老太太独自走了。
我们全家拖着饥饿的身子转过善果寺的西南角,走到善果寺的正门,看到那庙门正开着,就决定去庙里要点,便走了进去。正走到北边大殿前边,便听见大殿里传出一阵吵嚷声。一个男子恶狠狠地问:“你说,你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我没干什么呀,我不就是回趟家嘛。”说话的正是那个老太太。
“放你娘的臭屁!你以为你做的事我没看见,我跟你说,老子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你一出去我就派人在后边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楚楚。我问你,你是不是给那孩子吃烧饼了?说。”
“是给了,我是看那孩子小,太可怜。”
“放你妈的屁,我们排长临走前怎么说的?大殿里堆的粮食多得是,就是一分一厘也不准给他们吃,这些穷鬼就欠饿死他们,饿死一个少一个!这是他的命令。这话难道你没听见?排长临行前开会时说,谁违抗命令,格杀勿论。这话你不是没听见啊,既然你听见了为什么还给他吃?你这是故意违抗命令啊。”
“得了,大班长,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犯了行不行?”老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