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就在乾清刚刚苏醒之时,吴村的厅堂中,水云、吴白、凤九娘、黑黑正在吃着晚膳。
晚膳与乾清在时相比差了许多。小菜有一半是精致的,一半则是胡乱弄熟的。前者是黑黑做的,后者是凤九娘做的。
众人表情僵硬,均是一言不发,各怀心事。
“夏公子真的走了?”水云开了口。她自从哑儿死去之后就极少开口讲话。
吴白不应,多半还怨恨着凤九娘。然而他却是有涵养的人,书读的不少,他只是沉默着,低头吃饭。
黑黑也看着凤九娘:“夏公子,真的走了?”
“走了走了,我都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凤九娘脸色苍白,异常难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菜肴,胡乱的吃几口,敷衍她们:“他清晨就走了。见你们宿醉未醒,就一人爬山去了。他归心似箭,又想找曲泽。不过也是,那种富家少爷怎么愿意呆在咱们这穷酸地方。你们还问个什么劲?”
凤九娘说罢,又继续吃起饭。不似平日里的双手叉腰、眉毛高挑的样子,不再神采熠熠,似是有心事。
水云咕哝一句,似乎是“也不记得道别”。黑黑放下碗筷,似是吃不下。
她只是看着凤九娘,用一种清澈的目光看着她。然而那目光之中却夹杂着疑虑。
凤九娘被瞧得心虚:“你看我作甚?”
“凤九娘,你老实告诉我,”黑黑盯着她,那眼神是恳切的,语气也十分委婉,“夏公子,他到底,到底……”
“你为何总问起他?”凤九娘趁机打断,冷冰冰道,“他走了,你心疼不是?劝你别瞎寻思,人家是谁?门不当户不对的,多想无益。走了还不舍得?回头给你找个人嫁了,你就不想了。”
凤九娘这话说来难听,黑黑被训得涨红了脸。吴白听见凤九娘口出此言,猛一抬头,面若冰霜:“我姐是想问你,你不会为了钱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吧?”
这是吴白自木须死了,第一次与凤九娘对话。他一脸愤怒,却又强压下来,冷冰冰道:“趁大家都在,解释清楚最好。”
凤九娘想不到吴白来这一出,狠狠道:“你个黄毛小子!我能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吴白冷笑:“你做的伤天害理之事还少?”
凤九娘气急。她本就心虚,一下子站起,似要指责,话却并未出口。饭桌之上,几人沉默。日薄西山,光芒褪去,也无人在厅堂内点上蜡烛。在这一片黑暗之时,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有人吗?”
声音不大却清晰,飘渺似来自云端。
都言日落时分,阴气最盛,猛然冒出一个声音是异常惊悚的。水云嘴里还塞着饭,瞪大双目:“你们……听见了吗?”
“莫不是夏公子的声音?”黑黑一下子站起来,脸上微微挂着喜色。
凤九娘的脸刷一下变的铁青。她眉头紧蹙,颤抖道:“你们听错了,是狼嚎。”
吴白三步跨作两步,打开厅堂的大门。一阵冰冷的空气钻入屋子。他扭头挑眉道:“听起来,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黑黑听闻此,急急出去。凤九娘一拦,怒道:“夏公子都走了!怎么可能有人在村子里?荒山野岭,定然听错了!”
吴白争辩:“我听见分明是——”
“可有人在?”
那声音又传来了。众人徒然一惊,这分明是人声!
“听起来不是夏公子的声音。夏公子声音更清朗,这个声音更沉稳温和,”水云放下碗筷,咀嚼着来到门口,“是不是村子外面有人啊?”
黑黑蹙眉:“定是路人在沟壑的另一端,想借宿。”
凤九娘听此,居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恶狠狠瞪了吴白一眼,对门外大喊:“对不住,村里的桥断了,你过不来,还是另寻他处吧!”
凤九娘说罢,把几个小辈赶回去,“砰”一声关了门。黑黑欲去看一眼,被凤九娘拽住:“你还嫌惹事不够多?阿猫阿狗的事都管?”
一听“狗”,吴白更来气。他没开口,门外的声音又飘进来。
“劳烦各位带我上去。桥断了,我知道。但我并不在沟壑的另一侧。”
水云瞪大眼睛:“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在沟壑的另一侧’是什么意思?”
黑黑麻利的提了灯笼:“路人有难,不可不帮。”
凤九娘欲阻拦,吴白狠狠道:“你积点德吧。”
话音未落,黑黑与水云出去了。四周寂寥而寒冷,夜幕已经降临,远山似是幕帘一般黑黝黝的压过来,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森林安静的覆盖着山。周围漆黑,只有黑黑的灯笼发着幽暗的光。
水云想起了那个自己守在棺材前的夜晚。乾清把自己拉起,还说见了鬼。现下,她们俩人都很害怕。
“公子……那位公子……你到底在哪里?”水云抖着声音。远处吴白也甩脱凤九娘匆匆跑了出来。
“劳烦找一些粗绳子来,长及三十丈。”
那人又说话了。
吴白转身回去取了绳子,却被凤九娘拦住。提灯的黑黑在前,水云在后,她们辨别清楚说话者的方向,急急走去。
前方就是沟壑。
“公子?你——”
“我看见你们的灯火了,就在此地。若是取来了绳子便将它垂下。”
黑黑吸了口凉气。
这里是孟婆婆的坠崖之地。
水云难以置信,悄悄对黑黑小声问道:“这人怎么会在沟壑下面?”
黑黑面色苍白,有些害怕。沟壑本身就深,周遭黑暗一片。但是她向下看去,沟壑底部是一层未化的积雪,微亮,故而依稀可见一白色身影站于雪地之上,衣袂飘荡。孟婆婆的尸体就在此地,在白影旁边。黑黑“呀”了一声,对水云低声颤抖道:“莫不是白无常?”
水云吓得脸发绿,壮着胆子大吼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路过这里!”
“路人而已,姑娘莫要惊慌。”
水云稍稍放心。此时绳子已经过来,吴白一下子抛出去,水云上前拉住,另一端紧紧系在石头上,三人合力,防止滑脱。绳子一下子被拽紧了。此时凤九娘也来了。
黑黑站在沟壑边上,大喊道:“绑好了没有?”
底下的人应了一声。三人开始拉动绳索。
凤九娘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她的裙摆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安静绽放于黑夜的花,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枯萎的藤蔓,牢牢的守住躯体不说,又非要恣意疯狂的探出头去。她冰冷的注视着绳子,大声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姓名也不肯说吗?”
话音刚落,水云与吴白惊呼一声“天呐”——
黑黑瞪大眼睛,只见水云喃喃道:“绳子似乎松了!”
只听得扑腾几下,似是重物坠地之声,还有哗啦哗啦的石头滚落的声响。
吴白大惊,冷汗顿时下来:“绳子断了,他摔下去了不成?”
凤九娘缓缓上前,掩住一丝冷笑。她去悬崖那边探了探头,看见沟壑底部一丝白色影子,心里不由得也害怕起来,却说道:“只怕这绳子年久不用,松散了。这路人,恐怕……”
吴白恶狠狠道:“这绳子是你方才递给我的!”
黑黑与水云听得此言,诧异的看向凤九娘。凤九娘冲吴白道:“你真是有出息了,死了只狼崽,就成天冲长辈大呼小叫!”
“你——”
“绳子年久不用自然松散,****何事。你们如若不管这位路人,说不定人家也不会遭罪。好端端的,非要来我们村子。”凤九娘说的不冷不热。
黑黑大怒:“你这样做有何好处?”
“你说这话我怎么不明白?这路人死在山间,实属自然——”
水云刚刚听明白黑黑与吴白的意思,吃惊道:“凤九娘,你、你是故意的?”
凤九娘抱着肩膀厉声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故意?我只是不让你们管闲事罢了!走了个夏乾清,你们还嫌不够乱?这些路人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夏乾清……他走了?”
这一声,让众人彻底呆住了。这不是在场人发出的,而是来自沟壑底下。凤九娘一颤,黑黑却是高兴的叫起来:“公子,你没事?”
“无事。请找两根绳子来,拉我上去。”
吴白奔回找绳索,不忘瞪凤九娘一眼。水云高兴了,却纳闷道:“那刚才重物坠地之声,是怎么回事?”
没人理睬她。而凤九娘却更不安了——她刚刚的话语定然被沟壑下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她不自然的、提高嗓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夜风阵阵,四下寂静。凤九娘等人安静的听着沟壑下的回答。
“算命先生。”那人回答的异常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