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你——”
乾清喉咙哽住。他不敢看曲泽的眼睛——他会想起傅上星。作为曲泽唯一的亲人,傅上星竟然死在了自己眼皮底下。纵使傅上星之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自从他死去,乾清便对曲泽产生了歉疚。
歉疚,是他与曲泽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水云不解,看了看二人,大声问道:“姐姐,你是如何过来的?飞过来的?你跟夏公子认识?”
凤九娘看了二人一眼,“呦呵”一声:“看来是认识了。这姑娘也是今日来的,夏公子前脚进村,她后脚也进来了。我见她手脚麻利,像个丫鬟,就让她帮我洗洗衣——”
“凤九娘,你怎能让客人做事?”黑黑惊讶道。
凤九娘冷哼一声。乾清看了看曲泽,双手冻得通红,双脚全湿。
“你是走来的?”
曲泽柔和一笑,显得疲惫异常:“对。我身上没什么银两。我刚刚走过吊桥,想讨口水喝,谁知吊桥就此坠落,竟然无法出村了。”
“扫把星。”凤九娘冷哼一声,她的声音不大,却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曲泽微微一颤,却没吭声。
乾清根本没理会凤九娘,只是问道:“我娘没给你银两?”
曲泽喃喃道:“在通州的时候丢了钱袋。”
乾清望着曲泽,想问几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傅上星之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曲泽在傅上星死后将医馆关闭,入了夏家做佣人,名唤惊蛰。这一趟,是夏夫人派遣她来跟着乾清的。
曲泽双脚皆湿,上面沾着些许泥泞。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真的是一路走来的。黑黑赶紧带她进屋换鞋袜,烤烤火。
她走的一瘸一拐。
乾清知道,是双脚冻伤所致。
乾清沉默良久,才对凤九娘道:“我们来村,定然不会白吃白喝,会付些银两给你,麻烦你们照顾了。”
凤九娘只是走到桌前放下盘子,冷冷道:“你这书生也的付得起?一人一两。”
她挑衅的看着乾清。而余下几人怨声四起,抱怨凤九娘狮子大开口。
乾清皱皱眉头,自己似乎还真没有二两银子。散碎银子中最小的一块,也有五两。
他没答话。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又开了,乾清望去,夕阳正染红天际,一名女子端着托盘安静的站着。
佳人,真是佳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女子是集山水间的灵气聚成的最纯粹的美女。她比乾清年长,站在老旧的木门口。逆着光,夕阳在她恬静的脸上打上一层淡淡的暖色。头发乌黑,淳朴素净。漆黑的眼睛闪着微光如同黑夜繁星,睫毛长而密,鼻子小而挺,嘴唇红润。以物作喻,整个人如璞玉雕像一般,是巧夺天工的佳品。
乾清看了心里顿觉愉快,有山有水有佳人,怎能不悦?见他一脸高兴,水云也扑哧一笑:“这就是哑儿姐,漂亮吧!”
乾清一愣。这哑儿——美丽女子居然是哑巴!
哑儿温和的笑了笑,对乾清行了礼,麻利的把饭菜放到了桌子上。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风干的肉片。凤九娘给哑儿使了个眼色,哑儿转身提了一小坛酒来。
少顷众人就坐,乾清敬酒客气感谢一番。
村人都去打猎,只剩下这些妇女小辈。凤九娘、吴白、吴黑黑、水云、哑儿——四女一男。这五人性子差异极大,相处起来却又相安无事。
酒过三巡,乾清也是醉了,道谢几句便散了。黑黑端了一些饭菜给曲泽,归来汇报,曲泽的脚已经冻伤,只得休养几日。
乾清醉酒,只想着回去睡一觉。可临走前,黑黑却嘱咐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夜里不论听到什么,都当它是梦。”
乾清闻言,嘿嘿傻笑。
“听到什么?女鬼唱歌?”
他想不到,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
乾清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神色。待他回到黑黑布置的简陋房间,推门,便是松枝的扑鼻清香。
他头重脚轻,这酒后劲很足。乾清颤颤巍巍的摸了燧石燃了破旧的灯,这才看清了屋内。黑黑将其打扫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桌上放着醒酒汤,也是黑黑端来的。醒酒汤也是分很多种。乾清喝下去,觉得精神爽了些,而安神的功效却是没有的。
喝了还挺提神。晚上喝了肯定睡不着。
乾清见床脚放了壶热水,便舒舒服服的洗了脸滚到床上,吹熄灯火就要朦胧睡去。
可是他没睡着。一来醒酒汤提神,二来松香提神,三来床铺太硬。褥子只铺了薄薄一层,而且乾清居然感觉床上有细小的碎末,让人睡得不安生。他翻来覆去,觉得头又晕又痛,躺了一个时辰,还是睡的不安稳。
不知曲泽睡了没有?
如何与她谈傅上星之事?
酒劲和困劲让乾清觉得自己在做一个不太安稳的梦,然而事实上他似睡似醒,存了半分意识。就在这半梦半醒之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子时,一只手顺着门缝伸了进来。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乾清的呼吸声。
一个人走了进来。乾清听到了走路发出的轻微嘎吱声,硬挺着睁开了一点眼睛,只见一道黑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乾清困极,以为是做梦,又闭上眼睛睡去。
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为什么会有人进来?
不会的,不会的。自己明明拴上门了呀——
不一会,响动消失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如同没有任何人来过,没有发生过任何不该发生的事。半个时辰后,乾清却还是睡得不踏实。
他又听到了怪声。
这是一阵痛苦的悲鸣,带着怨恨,似山间而来,飘渺却恐怖。
乾清分不清这声音是自己的梦中所听,还是现实存在。狼的嚎叫,不完全像;人的哀鸣,也不是;风雪声,却带着很深的怨恨。
那声音持续了一会才消下去。
乾清终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白,而夜色依然没有褪去,雪地在树影下呈现出似黑夜的幽蓝。清晨将至却又透出丝丝寒意,乾清蹙着眉头,似是做了什么不愉快的梦。
此时乾清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这是今夜的第三次听见怪声了。第一次,是在人走动的声音;第二次,是痛苦的悲鸣。
然而此刻,乾清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第三声。
这声音苍老可怖,却是人声,如同口中含沙般含糊而低沉。像是一位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唱着沙哑难听的山歌,不停的重复:
…………………………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
乾清瑟瑟发抖,没有醒来,或者是说不敢醒来。
这是梦吧,一定是——
乾清将头蒙在被子里,根本不敢探出头来。这首歌重复数次,次次喑哑难听,夹杂着喘息,夹杂着笑声。
有人在一边笑着,一边唱歌。
歌声越来越大,隔着被子,却也穿透了乾清的耳膜。而令他奇怪的是,这声音不属于他昨日所见的任何一人。
歌声突然停了。
乾清松了一口气。他无比确定,这是真的,真的有人在唱歌,不是梦!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之时,一阵砸门声传来。
有人在砸门。
有人在拼命砸门。
门的明纸上透射着一个黑影,乾清捂紧了耳朵,却依然听见了那人的叫喊——
“让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