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泉看着乾清,不由得发出冷笑:“那又怎样?十几岁,哑儿姐妹已经开始交替照顾她们的‘哥哥’了。夏大公子你十几岁就可以进赌场、逛青楼。怎么,你觉得水云不像是能隐瞒秘密之人?”
“但是——”乾清张口,却无法辩驳。
“她一定知道前因后果,这个女孩子年纪虽小,但是比她两个姐姐勇敢的多。她那日在哑儿棺材前跪拜流泪,估计是知道,哑儿是被亲哥哥所杀。这等手足相残之事……她一清二楚,并且隐瞒了这么久,”讲到此厢泉苦笑一下叹道,“女子……是世间最不能被小瞧的。”
距离他们进入古屋,不过几个时辰。而厢泉口中的真相,不仅带来震撼之感,而且还颠覆着乾清心中的各种观念。这些古怪、离奇之事就像是他听过的戏文段子,妖怪、密室、出不去的村子……如今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发生在眼前,发生在他所站的地点。
厢泉呼出一口气,没再言语。良久,乾清缓过神来,慢慢道:“水云虽未做什么过激之事,但是,单凭你说她是知情人这一点,我就不相信。”
厢泉不耐烦道:“你以为,我下药迷晕他们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外出遇到怪物?”
乾清一愣:“你是怕水云出来阻止我们?”
“对,”厢泉扶住额头,“她每日出去练习射箭,其实就是射落飞鸟,这是肉的来源。肉汤用于溶解药物,而生肉也是必备的,野兽更喜欢生肉带来的血腥味,而肉干则不然。冬日飞鸟几乎绝迹,一旦看到落单的小鸟雀,也要射落的。为了保证肉的供应,水云必须经常练习箭术。”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乾清紧握双手,“那日哑儿出事,黑黑与水云去里屋查看。当时,水云告诉黑黑不要动,她要先进去!因为她怕那怪物还留在里屋,也怕留下搏斗的痕迹。所以她必须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厢泉讥讽道:“你现在倒是想起来不少事,真是聪明机灵。”
乾清叹息一声:“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劝。”厢泉吐出一字,却没再言语,也没有动身出门的意思。乾清知晓他的性子,素来谨慎,不知水云对此事的反映,也就不敢贸然出门。
乾清带着几分鄙夷:“有空想怎么跟小姑娘解释,不妨想如何出村。”
厢泉叹了一声,看都不看乾清一眼:“出村的办法是有的,但风险较大。何况,我现在都不知道出去怎么跟水云那个小丫头说。她看着天真,实则很难缠,就凭她隐藏秘密这么久,就比一般的人难对付。”
厢泉话音未落。乾清一下子揪住厢泉领子,瞪眼道:“你说能出村?”
厢泉一下子推开乾清,不愠不恼,慢悠悠道:“用我这个方法,全村都可能毁掉。我们还是等人来救吧。你且消停会,哑儿还在睡着。”
“你什么东西都不告诉我!我下去一趟,冒这么大的险,差点丧命,你还在这装神弄鬼!这村子我一刻也不想呆!我要去汴京!”
厢泉面无表情,显然是累了,竟然闭起眼睛。
“不想呆,自己爬山走。”
乾清骂一声“好你个易厢泉”然后一下子踹开门,跑了出去。厢泉怎么也没料到乾清会踹开门出去,见势不妙,也赶紧跟出去。
外面天色昏暗,夕阳已落,大雪早停。残存最后一点光已被黑暗吞噬。乾清跑在路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心里只觉得哀凉。要是按照往日,厨房定然已经有炊烟升起,凤九娘大嗓门喊大家吃饭,厅堂里也会有灯光闪现,哑儿端着盘子进来,几个小辈在厅堂闹腾。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
他快速跑了两步,欲跑向厅堂去。而厢泉则跟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乾清闻言,立即停下脚步。他停步,并非因为听到厢泉的叫喊,而是因为旧屋前面挂着一盏灯笼。
“厢泉,你看见屋下挂的灯笼了吗?”乾清的声音有些喑哑,刻意压低了声音。
“噤声。”厢泉吐出两字,悄然的走到旧屋灯笼之下。灯笼微亮,里面的火焰安静的燃着。这里距离厅堂不远,灯笼是一直挂在着的,免得晚上有人去茅厕看不清路。
乾清痴痴的看着灯笼,低语道:“厢泉,这灯晚上才点。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在厅堂,被关起来了。这灯……谁点的?”
“不知,也许是他们都醒了。可是醒了也不能出来,我明明嘱咐过的。”厢泉有些不安。他单手抚上腰间的金属扇,轻手轻脚的绕过旧屋。
屋后是一片雪地。夜与雪是墨色与白色的混合,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冷色。乾清冻得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踩在厚实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一大片云上,不知哪一脚踩空,就会狠狠从云端跌落。
大雪将苍山、松柏和村落统统掩埋。老天就像是决意要将这所有的故事都用大雪覆盖掉,好的坏的,离奇的平庸的,都被埋在地下,长眠不醒。
除去旧屋的灯,在屋后平整而厚实的雪地上,也有一点亮光。那是一盏小提灯,灯后是白色的棺材。白雪与白棺融为一体,像个古怪的小山包。
水云跪在灯前,面对白棺。她背对着乾清与厢泉,宛若一尊雪中冰雕。乾清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看见柘木弓被水云背在身上,地上则是箭筒。箭筒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是盖上一条轻暖的锦衾。
水云穿的单薄,好像被冻在地上一样,与吴村的大地死死相连。
“厢泉,怎么回事,”乾清压低了声音,有些惊慌,“看箭筒上盖的薄雪,水云她……到底跪了多久?”
厢泉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走的很稳。乾清觉得,厢泉的样子像是将一切都握在手中了。
水云闻声转头,柘木弓划过她削瘦的肩膀,显得有些沉重。微弱的光照亮了水云脸,苍白无血色,如同被人抽掉了灵魂。原本澄澈的双目布满血丝,似是刚刚哭过。然而这双眼睛依旧带着几分勇敢和倔强,还带着一分似冬雪般的冷漠。
乾清一头雾水,看看四周的脚印。水云的脚印通向远处的高地。那是村子的至高点,视野很好,能够看到整个村落。
柘木弓泛着寒光,在这一刹那,乾清好像明白了什么。
相较之下,厢泉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慢慢走上前去,弯下了腰。
“进屋再说吧。”厢泉温和一笑,冲水云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