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村依山傍水,景色怡人,村民们春耕秋收,生活恬淡。
端午将至,麦收在即,家家户户忙碌又喜庆。
看着自家黄澄澄的五亩麦子地,想到麦子收了又能给闺女攒点嫁妆,宋老爹也很高兴,在地头来回溜达两圈,笑呵呵转身,迎着夕阳回家。麦地距村头有两里地左右的路程,走到村口时,宋老爹突然内急,忙溜到东塘旁边的小树林里,解开裤腰带给一颗老杨树施肥。
撒完了,舒坦了,宋老爹抖两下,将东西塞回裤裆,低头系腰带。
系着系着,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色。
宋老爹好奇地望过去,就见远处一颗双人合抱的大槐树后,露出了一抹裙角,压在男人青色衣衫上,两人动来动去的,明显是在搂搂抱抱。宋老爹咧嘴笑笑,没多想,谁没年轻过?当初他跟媳妇,不也在这林子里闹过两回?
宋老爹抬脚要走,忽听男人发出一声惊叫:“别咬别咬,被人瞧见说不清楚。”
宋老爹的腿迈不动了,这声音听着怎么那么像准女婿的?
关系到自家闺女,宋老爹蹑手蹑脚凑过去,待距离槐树不过几步远,他咳了咳,“谁在那儿啊?”
董明华吓了一跳,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怀中女人却凤眼一转,迅速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才推他出去,自己屏气凝神藏在树后,用衣袖遮住脸面。
于是准岳丈跟准女婿就看了个对眼。
宋老爹气得直打哆嗦,“谁,那个狐狸精是谁?”说着就要上前抓人。
见此,董明华顾不得看清来人后那瞬间的惊天慌乱了,冲上前将人拦住,使劲儿往后推搡:“您别生气,是明华不懂事,偷偷约,约锦枝出来的。您要骂就骂我吧,明华认您打骂。锦枝,你先回去,我来劝岳丈大人!”
红裙女子犹豫片刻,咬咬唇,双手掩面朝林外跑去。
冒充董明华的未婚妻,这是两人刚刚商量好的,可万万没想到,撞破的正是锦枝亲爹!
旁人可能认不出,宋老爹能不认识自已闺女的身影?眼看那狐狸精越跑越远,董明华却说什么都要拦着他,宋老爹扬手就朝对方扇了一巴掌,“你个畜生,当初是你说这辈子只对锦枝一人好的,现在你背着她跟狐狸精乱搞,你对得起她吗?给我滚!”
董明华被打愣了,反应过来,宋老爹已经跑出去了十几步。女人是鲜少出门的小脚,哪里跑得过一个庄稼汉,要是被当场抓住,名声就彻底完了。董明华大急,匆匆往前追,眼看就要拽到宋老爹胳膊了,宋老爹脚下一绊,整个人生生朝前栽了下去,好巧不巧,头正好磕在一块儿突出来的石头上,刺眼的血瞬间流下。
“岳丈!”
董明华扑通一声跪下,把人翻过来,瞧见那狰狞伤口,当即抱起人往村里赶,“您忍忍,明华这就带您去李郎中家!您千万要撑住啊,锦枝,锦枝她还等着……。”
宋老爹恨恨瞪着他:“你,你不配,不配喊,喊我女儿……。”
惧怕愧疚交加,董明华眼泪滚落下来,“是,明华不配,您先养好伤,回头您就是杀了明华,明华也毫无怨言!”
宋老爹还想再骂,却听身前有女人泣道:“表哥,你这样抱他回去,是想背一个气死未来岳丈的骂名,是想让我身败名裂吗?”
他费力地转过头,就见董明华的亲表妹立在树影下,无比哀怨地望着董明华,泪如雨下。
蒋玉珠,二月里才客居董家的表小姐,一个除了身份,没有半点比得上锦枝的贱女人,董明华竟然为了她,在短短三个月里就把他跟锦枝青梅竹马的情意忘了,就把他未过门的妻子忘了?
一口浊气闷在胸口,宋老爹浑身抽搐,想要骂这对狗男女,却喷出一口血。
董明华因着那喷在他衣襟上的血,双手失力。
宋老爹仰面摔在地上,如频临死亡的鱼,勉强挣了两下,便再也不能动了……
死不瞑目。
董明华跌跪在地,想把老人抱起来,蒋玉珠忙跪在他身边,边哭边低声轻语。董明华开始还愤怒地推她,后来不知蒋玉珠又跟他说了什么,他怔住了。蒋玉珠越说越委屈,最后董明华朝老人尸首连磕三个响头,僵硬起身,将人抱到了那块致命的石头前,趴着放下。
他跪下去,掩面痛哭。心头有自责,有后悔,有茫然,五味杂陈。
蒋玉珠陪着哭了会儿,慢慢就扶着他站了起来,握着他手领他往回走。
董明华回头望着老人倒在草丛里的身影,望着,望着,直到树木掩映,再也看不见……
宋家。
锦枝做好晚饭,解了围裙,见爹爹还没有回来,便决定出去望望。
宋家位于村子东北角最后一条街,一排共四户人家,她家是从右数的第二户。邻家已经坐在院里吃晚饭了,她笑着朝里面的人招招手,走到路边,朝进村的小路张望。
可惜东塘南岸那片树林太过茂盛,阻挡了视线。
难道爹爹去二叔家串门了?
锦枝想了想,朝北面山脚下的茅草屋走去。
那是二叔的家。
锦枝很喜欢二叔,她还记得小时候二叔常常陪她玩,他力气特别大,双手一提就能把她举起来。二叔还会下套子,套到野味儿卖了钱,他就给她买好看的尺头花布,让她做裙子穿。可惜奶奶不喜欢二叔,因为二叔是爷爷冬天拾粪时从路边捡回来的,并不是她亲儿子,后来奶奶又说二叔是克妻命,接连克了三任未过门的妻子。二叔知道奶奶不喜欢他,爷爷在世时他不忍心提分家伤爷爷的心,爷爷去了,他就搬到了那边的茅草屋里,从此一人住在那边。奶奶走后,爹爹劝二叔搬过来一起住,他说什么都不回来,说一个人住惯了,自在。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茅草屋近前。
大门锁着,二叔不在家。
锦枝失落地往回走。这么晚,爹爹和二叔都去哪了?
快要走到路口时,忽听林子那边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喊叫起来。锦枝没在意,正要往家里那边拐,有个大嗓门突然喊道:“不好了,宋老头摔死了!”
宋老头?
哪个宋老头?
锦枝呆呆地想,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咬紧嘴唇,踉跄着往南边奔去。
不会的,爹爹只是去地头看麦子,他说一会儿就回来的,那些人一定是认错人了……
“锦枝,锦枝,快醒醒,这可怜的孩子呦……。”
唐欢恢复知觉时,还没来得及睁眼瞧瞧,就差点被周围乱糟糟的声音烦晕过去。
她头疼地去揉额头,慢慢睁开眼睛。
头顶是个黄脸老女人,再往上是一圈衣着朴素的男女,再往上是茂盛的树枝绿叶,再往上,是青灰色的天空。
“醒了醒了,这丫头终于醒了!”有人大声喊道。
“锦枝啊,别害怕,你还有二叔呢,还有婶子我呢,咱不怕啊!”抱着她的老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轻轻拍着她。
二叔?婶子?
大量讯息一股脑地涌进脑海,唐欢重新闭上眼睛。
这回她叫锦枝,有头发。
然后,一直将她视为宝贝疙瘩的老爹死了,据说是不小心磕在石头上,头破血流。
有温热的泪水从她眼角滑下来。
唐欢困惑地去摸。奇怪啊,继承记忆后,虽然有点替之前的锦枝惋惜,可她没想哭啊。锦枝是锦枝,只是宋陌梦里的假象,就跟那个小尼姑一样,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身份,让她去勾引宋陌,她为什么要为这些假人掉眼泪?
对了,宋陌……竟然是她名义上的二叔?
似乎,快有三十了吧?
老男人啊!
唐欢震惊地睁开眼睛,想去看看她的好二叔。记忆里有宋二叔的模样,可她还是想亲眼看看。
见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张婶心疼地安抚她:“锦枝是在找你二叔吧?别急别急,早就有人去找他了,一会儿就来啊。锦枝啊,你可别再吓婶子了,你再这样,你爹在路上也放心不下你啊!”
她的眼泪滴在唐欢脸上,唐欢猛然惊醒。是啊,锦枝不是她,可现在她是锦枝了,亲爹死了,她怎么能不伤心?这回跟上回不同,守林人宋陌不认识小尼姑,所以她敢在他面前柔弱或使坏儿,但这回两人是叔侄女的关系,一起生活了十年,哪怕后来五年宋陌搬出去了,两人几乎也能天天见面,她要是突然变了性情,宋陌肯定会怀疑吧?
想到这里,唐欢推开张婶,扑到一旁的尸首上,埋头痛哭起来。
其实她想装哭来着,但事实是,一挨到宋老爹的身体,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心头更有难以言喻的悲恸,就连脑海里关于宋陌的画面,也都换成了宋老爹的身影,他笑着摸她脑袋,笑着给她讲故事,从小到大,宛如亲身经历。
唐欢放弃了跟本能挣扎,既然这身体想哭,她就哭吧。
“爹……。”
“大哥!”
一片长吁短叹中,忽有浑厚男声远远传入耳中,唐欢哽咽着抬头,就见村民自发让开一条道,一个穿粗布衫的男人急急奔来。到了近前,他不可置信地放慢脚步,然后又猛地跨上来,跪在她对面,目光沉痛地望向宋老爹的脸庞。
唐欢怔怔地看着宋陌。眼前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看起来并不老,跟守林人相比,他更黑了些,面容更冷峻了些,给人的感觉,更沉稳内敛,如峰如山。
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
唐欢缓缓开口,“二叔?”
宋陌收敛眼中悲意,艰难地从大哥脸上移开视线,见侄女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目光无助又可怜,他压下心中悲恸,抬手替她抹去眼泪:“锦枝别怕,还有二叔陪着你呢……。”
唐欢哭着低下头。
二叔,有你在,我一点都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