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戴望舒
4406800000008

第8章 戴望舒大事记(6)

这一次的错过,使戴望舒永远失去了与洛尔伽面对面的机会。1936年8月18日,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派人杀害了年仅三十八岁的洛尔伽。巨大的悲伤和遗憾席卷而来,“从那时候开始,戴望舒就决定要把洛尔伽的诗歌更广地更系统地介绍给我国的读者”。

更广地、更系统地翻译洛尔伽的作品,是戴望舒许下的宏愿,这个愿望贯穿了他余下的全部生命。但事情的进展和人们的愿望总是背道而驰,命运总是在跟人开玩笑。

1936年8月,当洛尔伽死于独裁者的黑手时,戴望舒正在上海筹办一本全新的诗歌刊物--《新诗》。那时,刊物即将出版,戴望舒既要约稿、审稿,又要操心刊物的征订发行,虽然这工作令他感到充实,但也确实足以令他无暇他顾。随后的一年,《新诗》影响日深。在全部十期《新诗》中,翻译作品占了很重的分量,每期重点译介一位欧美诗人及其作品,包括里尔克、普希金、叶赛林、歌德等,戴望舒自己翻译的有许拜维艾尔、沙里纳思、阿尔托拉季雷三人。我想这并非是戴望舒有意回避了自己喜爱的洛尔伽,而是因为那时他手中翻得传神的洛尔伽诗歌可能并不多,他或许是希望能有更让自己满意的译作出来之后,再来作一次隆重的推介。可惜天不遂人愿,《新诗》在鼎盛之时,终止于日本人的炮火,所有的计划也都随之成为泡影。

随着上海沦陷,戴望舒举家移居香港。

在香港,戴望舒除了挣钱养家,又加入了“文协”香港分会并成了实际上的领导人,种种事物,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他和艾青共同创办了《顶点》诗刊,但或许因为这个刊物带着明显的抗日色彩,“《顶点》是一个抗战时期的刊物。它不能离开抗战,而应该成为抗战的一种力量”,所以,他只选发了自己翻译的《西班牙抗战谣曲钞》中的几首诗,试图以此激励国人。洛尔伽的诗歌则并没有选入。

随后的生活充满苦难,戴望舒经历了两次离婚,虽然戴望舒感情生活的失败与他自己处理不当有关(尤其是与穆丽娟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但爱人的离开确实令他痛彻心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发生在香港的两次失败的爱情使戴望舒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而日本人的监狱却彻底摧垮了他的身体,潮湿阴冷的空间,加上动辄实施的刑罚,他的身体早已突破了忍受的极限。他的哮喘变得非常严重,并且成了他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蚕食着他的生命。出狱后,他长期生活在日本人的监控和感情生活破裂的苦闷中,后来又被同一阵营的多名作家联名写******诬陷为汉奸,又缺少足够的经济来源,生活愈见窘迫。种种挫折和灾难纷至沓来,令戴望舒疲于应付,能够挤出来写作的时间就更少了。

戴望舒到了北京之后,对新时代的梦想促使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承担起了许多繁重的工作,直至1950年,他猝然离世。

此前两年,他在上海和施蛰存见面。施蛰存问起他翻译洛尔伽诗歌的进展,他只能无奈地回答“还没有完成”。对于这项工作的延迟,除了前面说到的生活中的因素,施蛰存后来也提出了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洛尔伽的诗不容易译得好。我最近校读望舒译稿时,深深体会到这一点。一个民族的典型的文学形式,要在另一个民族的语文中表达得恰到好处,确是不容易的--虽然未必就是不可能。第二,恐怕也是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得到‘诗人在纽约’的西班牙原文本,他原打算在这一个集子里多选译几首诗,把洛尔伽所走过的诗歌的道路更全面地介绍过来。”

但洛尔伽毕竟是戴望舒热爱的诗人。这种热爱带领着戴望舒在现实的苦难中、在身心的伤痛中找到了短暂的宁静。这偶然一现的平静的空间足够让戴望舒进入洛尔伽的诗歌。

戴望舒为我们留下了那些被称之为“极品”的译作。那只是洛尔伽诗作中的一小部分,但仅仅是这一小部分,也散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影响了中国的数代诗人。翟永明说:“但就是已完成的这一部分,也在80年代的中国诗人中间引起了关注。所有的诗人都会记得《梦游人谣》中的诗句:‘绿呵绿,我多么爱你这种颜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直至今日,这影响也并没有要消退的意思。

正如施蛰存所说,洛尔伽的诗歌是难以翻译的。戴望舒为了达到更加完美的翻译效果,所费的心血实在不少。

王文彬在写到戴望舒译洛尔伽诗歌时,用两首诗来举了例子。其一是《冶游郎》,最初这首诗歌的译名为《昂达鲁西亚之歌》,其中诗句是这样翻译的:

你徒然走去,走来:

我把我的门儿上了锁。

像这样的翻译其实已颇不错了,舒缓平静,正与戴望舒自己的风格相近,但译者随后进入到更高的层面,他意识到不能用自己的风格来取代洛尔伽的风格,不能用翻译取代原作,而洛尔伽的诗风,本是充满歌谣般的轻快的。于是这首诗最终定稿为《冶游郎》,这两句也改为:

不用调笑,不用彷徨,

我已把门儿锁上。

在这里节奏感明显得到了加强。而后面的“我小小的心儿是很远”改为“我的心儿在远方”,“让他一任风吹”改为“一切都叫风吹过”,都是传神地加入了歌谣的元素,变缓慢为轻盈。

另一首诗是《树呀树》,诗中写了骑士、斗牛士、少年三人与小姑娘之间的对话,原诗中洛尔伽对小姑娘的三次反应用了同样的描述,因此在初稿中,戴望舒也相应地用了同样的表达--

美人儿听也不听

但后来戴望舒感到这样的翻译显得单调,翻译应该可以比原文更加丰富,至少在形式上更多样,因此他让小姑娘的这三次反应有了不同:

小姑娘不听他。

小姑娘不理他。

小姑娘不睬他。

三句之间,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却立即带来了更加生动的气息。

除了前面提到的几首诗,其他译作中的神来之笔也很多,如《三河小谣》中,“哎,爱情呀,一去不回头!……哎,爱情呀,一去永随风!……哎,爱情呀,一去不回乡……哎,爱情呀,一去永无踪……哎,爱情呀,一去不回顾!……哎,爱情呀,一去永难忘!”在细微之处的敏锐感觉,使译作鲜活灵动。这首诗的赵振江译本《三水谣》,只用“啊,爱情啊,一去不复还……啊,爱情啊,/随风倒天边”两种表述多次反复,则显得太实了,也没有歌谣的味道。两者的“轻”与“重”,不言自明。

又如《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斯挽歌》第二章节中,戴望舒译本的“我不要看它!”和赵振江译本的“我不想看那鲜血流淌!”,也是大异其趣。戴望舒的翻译无疑更好地表现了诗歌的气质。两人翻译的不同,或许也是诗人和学者把握诗歌的方式不同,诗人们往往通过感受、体验来进入诗歌,学者则愿意通过理性思维来解读诗歌,这就使得同一首诗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不同的光泽和质地。

传神的翻译需要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在深入一首诗之后,译者所能做的,只是等待这个天赋的时刻到来,正如韩东在《等待与顺应》中说到的一样。这也正是为什么施蛰存认为“洛尔伽的诗不容易译得好”。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感觉,大大降低了戴望舒翻译的速度,最终他留下的《洛尔伽诗钞》手稿中,仅有三十二首诗,其中至少有七首还是他在法国时翻译的。而这些译作,直到他去世,也没能结集出版。

1956年,戴望舒辞世六年之际,作家出版社请施蛰存编辑整理了戴望舒翻译的《洛尔伽诗钞》,施蛰存欣然应允,完成了老友的遗愿。因为戴望舒没能找到洛尔伽《诗人在纽约》的西班牙文本,这些译诗中也就没有出自这个集子的诗歌。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施蛰存自己翻译了其中的一首《黎明》加了进去,于是《洛尔伽诗钞》便有了三十三首诗歌。

198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又邀请施蛰存整理了戴望舒的译作,出版了《戴望舒译诗集》,这本集子包含了能够找到的戴望舒的全部译诗,《洛尔伽诗钞》自然也在其中。

198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戴望舒诗全编》,也把译诗全部收入。

2012年6月,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洛尔迦的诗》,收入了戴望舒翻译的三十二首诗,此外是翻译家陈实女士所译的洛尔伽的其他诗作。

毫无疑问,戴望舒翻译的洛尔伽的诗作,已成了诗歌翻译的范本。而戴望舒本人,也成了译者的范本。--七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