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吴哥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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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版序4

一个 教跳舞的人

1999年3月,柬埔寨内战稍稍平静,国际非政府的救援组织开始关注这一饱受炮火蹂躏摧残的地区。有一天,怀民接到一封信,荷兰外交部所属的“跨文化社会心理组织”一名负责人在欧洲看过云门的“流浪者之歌”,他相信一个述说佛陀故事的东方编舞者,或许可以在战后的柬埔寨参与儿童心理复健的工作。

这个机构和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合作,帮助柬埔寨的战后儿童心理治疗复健。内战结束,许多战争孤儿在战乱中饱受惊吓,他们像不断被施暴虐待的动物,缩在墙脚,恐惧别人靠近,恐惧触摸,恐惧依靠,恐惧拥抱。

怀民接受了这个邀请,在金边一个叫雀普曼的中下层居民混居的社区住了三星期,带青年义工整理传统舞蹈。

传统舞蹈从小要练习肢体柔软,印度教系统的肢体,数千年来仿佛在阐述水的涟漪荡漾,仿佛一直用纤细柔软的手指诉说着一朵朵花,慢慢从含苞到绽放。吴哥窟的墙壁上,每一个女神都在翩翩起舞。上身赤裸,腰肢纤细,她们的手指就像一片一片的花瓣展放。整个印度到东南亚洲,舞者都能让手指向外弯曲,仿佛没有骨节,曼妙妩媚。女神常常捏着食指、大拇指,做成花的蓓蕾形状,放在下腹肚脐处,表示生命的起源。其他三根手指展开,向外弯曲,就是花瓣向外翻卷,花开放到极盛。然而,手指也向下弯垂,是花的凋谢枯萎。东方肢体里的手指婀娜之美,也是生命告白。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每一根手指的柔软,都诉说着生命的领悟,传递着生命的信仰。

一些青年义工学习压腿,撇手指,手肘外弯,让肢体关节柔软。柔软是智慧,能柔软就有包容,能柔软就有慈悲。这些青年学习结束,分散到内战后的各处村落,带领孩子跳舞,带领饱受惊吓的战后儿童放松自己的身体,可以相信柔软的力量,可以从恐惧里升起如莲花初放一样的微笑,可以手舞足蹈。

我坐在地上看他们舞蹈,看他们微笑,那是阇耶跋摩七世曾经有过的静定的笑容,在吴哥城门的每一个角落,在巴扬寺每一座高高的尖塔上,在每一个清晨,被一道一道初起的曙光照亮。一百多个微笑的面容,一个一个亮起来,使每一个清晨都如此美丽安静。

那些微笑是看过屠杀的,15世纪的大屠杀,20世纪的大屠杀,它都看过,它还是微笑着,使人觉得那微笑里都是泪水。

怀民跟孩子一起上课,不是教跳舞,是在一个木柱架高的简陋木头房子里教儿童静坐,教他们呼吸,把气息放慢。紧张恐惧的孩子,慢慢安静下来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清晨的阳光在皮肤上的温度,感觉到树上的鸟的鸣叫,感觉到旁边同伴徐徐的呼吸,感觉到空气里花的香味,感觉到渐渐热起来的手指、关节、肺腑,渐渐热起来的眼眶。

我也学他们静坐,看到他们脸上被阳光照亮的微笑,是一尊一尊阇耶跋摩七世的微笑。那个在一生中不断设立学校、医院的国王,留下来的不是帝国,而是他如此美丽的微笑。

金边的计划结束,我们去了吴哥,那是第一次到吴哥窟。许多地雷还没有清除完毕,游客被限制走在红线牵引的安全范围。每到一个寺庙神殿废墟,蜂拥而来上百名难民,他们都是乡下农民,因误触地雷,断手缺足,脸上大片烧灼伤疤,没有眼瞳的空洞眼眶看着游客,张口乞讨……

向往伟大艺术的游客,在文明的废墟里被现实如地狱的惨状惊吓……

美的意义何在?文明的意义何在?人存活的意义何在?

“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

看到废墟角落默默流泪的受伤的游客,能够安静我的仍然是《金刚经》的句子。

我一次一次去到废墟现场,独自一人,或带着朋友,学习可以对前来乞讨的残障者合十敬拜,学习跟一个受伤或被触怒的游客微笑,学习带领朋友清晨守候在巴扬寺,每个人一个角落,不言不语,静待树林高处初日阳光一线一线照亮高塔上一面一面的微笑。我看到每一个朋友脸上的微笑,我知道自己也一定有了这样的微笑。

这本书是写给怀民的信,也纪念他14年前3月7日至27日在柬埔寨为儿童所做的工作。2013年3月8日即将春分 蒋勋于八里米仓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