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咸阳城东十三里的轵道亭的时候,只见道旁停着一辆马车。车身朴实无华,连油漆都被刻意刮掉。拉车的是一匹又老又瘦的白马。马下立着一人,上身赤裸,脖子上松松地套着一圈绳索,手里捧着一枚龙纹玉玺。
不消说,此人就是末代秦王嬴婴。
自古以来,天子诸侯的投降方式有多种,赤裸上身是标配。道具方面,有的牵羊,有的抬棺,还有的口衔玉璧,总之都是怎么惨怎么整,以示臣服之心。
嬴婴以绳系颈,意思是不想活了。素车白马,更是丧人之服。手里捧着的玉玺,则是天下男人无不垂涎的至高权力的象征。
“这就是皇帝吗?”
刘邦手下的将士,对于皇帝和王的区别多半不甚了了,只知道嬴婴是继二世之后的秦国国君。
有的人立即想起了自己在大秦帝国统治下曾经遭受的迫害,悲从中来。
这一路来,支撑着他们前进的是攫取荣耀、财富和权力的野心。可是,看见秦王嬴婴的一瞬间,很多人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我们要报仇!
“杀了他!”
刘邦的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怒吼。
于是,几百条嗓门一起吼起来:“杀了他!”
刘邦回头一看,第一个起哄的人,原来是他的连襟樊哙。只见樊哙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全是怒火,因为喊得过于用力,脖子上的青筋全都暴出来了。
对于秦二世,刘邦或许有那么一点憎恶之情。对于刚刚上台就前来投降的嬴婴,刘邦还真谈不上有多讨厌。或者直接一点说,他对于大秦帝国的怨恨,远远没有达到要置其统治者于死地的地步。
此时,刘邦考虑得更多的是:杀或不杀嬴婴,对他自己有什么利弊得失。
樊哙的愤怒倒是使得刘邦倾向于不杀嬴婴。因为他对樊哙的身世太了解了——这个沛县的屠户之子,自幼衣食无忧,家里无人坐牢,自己也没被抽过壮丁,反倒是多次打架闹事,受到了秦朝官吏萧何、曹参等人的照顾,因而有惊无险。他,为什么会对嬴婴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愤怒呢?这难道不是让人很难理解吗?
他也许很享受这种愤怒的感觉吧,刘邦这样想。
与樊哙相比,真正与秦朝有深仇大恨的张良虽然表情复杂,却显得十分平静。
“子房。”刘邦将张良拉到一边,“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沛公可知,当年周武王伐殷,纣王的兄长微子衔玉抬棺前来投降,武王是怎么做的?”
“不知道。”
“武王亲自给微子松绑,接受了玉璧,而且举行除凶趋吉的仪式,烧毁棺材,对微子以礼相待。”
“为什么?”
“这样的话,才能安抚殷商遗民,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接受周朝的统治。”
“嗯,我明白了。”
刘邦重重地握了一下张良的手,这是对他表示感谢。要知道,早在大秦帝国的鼎盛时期,张良就曾经行刺始皇帝。现在秦王束手就擒,他完全可以要求杀了秦王,以偿夙愿。可是,张良完全将自己的感情放下,一心一意为刘邦着想,叫刘邦如何不感动?
刘邦登上马车,击鼓三声,令大家都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恨秦王,我们不远千里,不怕牺牲打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这么一天。可是,当时楚怀王派我西征,主要是考虑到我有容人之心。现在秦王已经降服,假如我们还要杀了他的话,既有负于楚怀王的厚望,也得不到老天的祝福,乃大大的不祥。我在此宣布,暂且将秦王收押军中,交由曹参看管——这是他的老本行,相信他会干得很好。至于怎么处置秦王,还要等待楚怀王示下。在此期间,谁敢对秦王不利,曹参可以当场格杀,勿庸请示。”
刘邦说完,跳下车,亲自取下嬴婴脖子上的绳索,又令萧何收下玉玺。
众将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但是很快平息。
咸阳就在眼前,与嬴婴的命运相比,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在进入咸阳之后能够得到什么。
*
大军继续西行,不久便进入了咸阳城。
中国古人将山南水北谓之“阳”。咸阳南临渭水,北靠群山,山水皆阳,因此得名。
十月已是残秋,背山面水的咸阳却显得气侯宜人。
自从秦孝公迁都于此,百余年来,还未有任何一支诸侯的部队曾经攻入咸阳。商鞅苦心孤诣构筑的坚固城墙,从来没有机会得到实战的检验。
但是现在,咸阳所有的城门全部敞开,百年古城迎来了它的征服者——来自山东沛县的前街头混混、曾经的帝国小吏、现任楚国砀郡长兼西征军统帅刘邦。
此时,距刘邦上一次入咸阳正好九年。
九年之前,刘邦为始皇帝的威仪所震撼,说出了“大丈夫就应该是这样子”的豪言壮语。
九年之后,当他以征服者的身份再入咸阳,咀嚼起自己当年说过的那句话,不禁泪水飞扬。
“咸阳,我又回来了。”
他在心中默念,仿佛这是一句神秘的咒语。
此刻,马车在巨大的门洞内缓缓而行,光线变得幽暗,而前途一片光明。当他适应了这种幽暗,如同当年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地面和墙壁上那些古旧的青砖,一种步入历史的感觉油然而生。
即便是信陵君,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辉煌吧!
当然,与始皇帝相比,刘邦还是甘拜下风的。他把始皇帝当作自己的老师,凭借着依稀的回忆,尽力模仿起始皇帝当年的神情。放松,再放松……保持威严……不要露出笑容……要有一种天下尽在掌握的霸气……再带点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感觉自己的脸快僵住了,头顶突然亮起来,秋日的阳光打在身上,浑身都充满了暖意。
马车驶上了玄武大道。
大道两旁,人声鼎沸。咸阳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夹道欢迎他们新的统治者。他们挥舞着双手,高举着孩子,热烈地议论着关于刘邦的一切。传说他是位仁厚的长者;传说他的部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传说他天赋异禀,是赤帝的儿子;传说他和伙伴们能征善战,所向无敌……啊,刘邦,如果这世上还有更多美好的愿望,就让这些愿望在你面前统统淹死吧!只需要这一刻的荣耀,便足以让你的人生变得辉煌,盛大,流芳百世!
他看到了街道旁边,自己曾经住过的那家客栈。老板姓什么来着?对了,姓王。此刻,王老板正袖着手,站在客栈门口,跟几位客人说着什么。
和九年前相比,王老板明显的老了,而且有了佝偻的迹象。他突然发现马车上的刘邦居然在注视自己,赶紧低下头去。他没有认出刘邦,他没有赵高那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刘邦对身后的参乘——也就是贴身卫士周緤说了两句话。周緤跳下车,来到王老板跟前,塞给他一个小布包,并和他耳语了两句。王老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突然“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周緤连忙将他扶起来。
马车缓缓过去,刘邦用眼睛的余光扫到了这一幕,不觉微微一笑。
这一笑,使得他的亲和力倍增。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激昂的高呼:
“沛公万岁!”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刘邦不得不保持微笑,朝道路两旁挥手致意。
萧何骑马走在刘邦身后,百感交集。
“他终于成了龙啊!”
数十年来对刘邦孜孜不倦的关照、呵护、支持、扶助,仿佛都有了答案。
卢绾、樊哙、周勃等人更是喜形于色。
只有张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仍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
张良这样想着。可是,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提醒刘邦显然也为时过早。
“还是等他的高兴劲过了再说吧。”
张良勒了勒手中的缰绳,催马赶上。
玄武大道的尽头,皇宫在望。
始皇帝为了防止山东各国造反,下令收集天下的兵刃,熔铸成为十二座铜人,每座铜人重达三十四万斤。这些铜人环立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个个顶天立地,威风凛凛。
但是,始皇帝压根想不到,就在他死后不过三四年,这批铜人便换了主人。
这里顺便多说两句。汉帝国建立后,十二铜人被搬到长乐宫前,成为镇守汉宫的辟邪之物。东汉末年,董卓为乱,将其中的十座熔毁,铸成铜钱,大大地发了一笔洋财。三国年间,魏明帝曾经想将剩下的两座铜人运到洛阳,但是因为实在太重,不得不中途而废,弃之霸城。十六国时期,后赵武帝石虎下令将它们运至邺城。再后来,前秦皇帝苻坚又将它们搬回长安销毁。相比短暂的秦朝,铜人的生命可谓悠长。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始皇帝焚书坑儒,以为这样可以在思想上阉割大众,实现秦朝的长治久安。可是,灭亡秦朝的刘邦压根就不读书,甚至比始皇帝更讨厌读书人。
始皇帝强化官僚体系的权威,令百姓以吏为师。可是,辅佐刘邦灭亡秦朝的萧何、曹参等人,原本就是秦朝的官吏。
始皇帝的伟大无人可诋毁,他的荒谬也无人可否认。
还是用唐人章碣写得好:
竹帛烟销帝业虚,
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