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杜甫的时候很郁闷,现在,要写柳永了——一个羁旅天涯的浪子,一个纯净彷徨的孩子,一个惊为天人的才子,一个温柔缱绻的情人。
对杜甫的感情,是隔着千年的时光,仰望一座高山;柳永,却像是身边一个温暖的知己,伤心时可聚首狂饮,幸福时可将他忘记。而他,不惊亦无惧。你看着他逐渐地沉沦,面容憔悴,白衣落拓。你伸出手去,他看着你,露出好看的微笑。寒水漫过青草,阳光照过山冈。那一刻,你会知道他所有的骄傲,知道隐藏在那清瘦身躯里的淡定。清坚决绝,流深水静。
曲终人散后的落寞,你安静地写字。这些长短错落的字句穿过千年,静静照临人间,抚慰每一处疼痛的伤口,融化正在结冰的心灵。
现在,我在为你写一篇字,为客死他乡的浪子,为那些秦楼楚馆里的真情,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繁华,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寂寥,更为,我们的思念祭奠。尽管,你一再被喧嚣地提起,尽管,写你的文字太多太多。我还是在为你写一篇字,寂静无声,泪流满面。
我们不能确定你出生的年月,甚至不知道你在哪天死去。记载王侯将相的史书里,找不到你的姓名。那又有什么关系,你自是白衣卿相,村头野老杂谈,月下歌伎吟唱,你的故事,会和你的心情,一样的长。
武夷,那是你的家乡。九曲溪清亮的水,是你弯弯的愁肠;天游峰青翠的山,是你高高的理想。
父亲是进士,叔叔是进士,就连两个哥哥也都是进士。才高如你,骄傲如你,自然是有些不屑。少年去到了汴京,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汴京。你就像挑了一担鸡蛋进城的农民,左闪右躲,小心翼翼。少年双眼亮如黑漆:这就是汴京,多么繁华的都市,多么清明的盛世。
一方丝巾落在肩上,有好闻的香味。你抬头看,楼上有羞涩女子,尽管团扇遮面,你还是看出她的好看。陈师师。
“小哥,你住店吗?”
“是的,我要住店。”
你喝酒,听曲,笑谑。依红偎翠,温香软玉。
“柳郎,就快要科试,你该去看看书了。”
“柳郎,妈妈又催要房钱了。”
你才高气傲,怎会知道自己能落第。你本想待中第后替师师赎身,那时候老鸨妈咪的脸,会笑得像个柿饼。
家,是不能回去的,来时夸下海口,如今怎有颜相见。师师那儿也再不能去,我说过中第后就去娶她,鲜衣怒马,八抬大轿,何等的荣光与尊崇。
汴京的烟柳画巷,便多了一个踯躅的身影。白衫破旧,疏狂落拓。她们叫你柳七。
他从不付酒钱,他只带上一支笔;他从不喊歌伎,他的酒桌边却从未缺少女人。
“柳七,你听我这首新曲好听吗?”
“柳七,我什么时候能唱你的新词?”
没有人回答,你躺在桌底,醉得像一摊烂泥。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你忘记是哪天醉后,填了这阕词。也许又是没付酒钱,填词抵账了。写就写了吧,这几天满街都能听见唱这首词的。就要放榜了,今年,我总该考上了。
“此柳三变可是填《鹤冲天》的柳三变?”
“回陛下,正是此生。”
“朕闻此人多游狎邪,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薄于操行,可是属实?”
“此生出入秦楼楚馆,以为乐工歌伎填词为生。”
“此人任是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何要浮名?且去填词。”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说你早已厌倦功名。你现在是“白衣卿相”,你是“奉旨填词”。酒越喝越淡,理想越追越远。我们知道,你去见过晏殊。
大家都说晏殊是很喜欢填词的宰相,我听过他填的《浣溪沙》,里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我很喜欢,也许他能帮我。我知道他除了喜欢填词,还喜欢帮人——范仲淹、韩琦、欧阳修都是他提携的。我想去碰碰运气。
晏公问:“贤俊作曲子吗?”
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
我不愿和这厮再废什么话。我知道,他是在说那首《定风波》,丫的在讽刺我的词格调庸俗、色情下流。如果我的词像他认为的那么不堪,那他的词简直就是小儿涂鸦。我闭嘴告辞。有的人,你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显得你很弱智。还好他儿子小山,不会像他老子这么傻叉。
师师,不要再送了,你们,也都不要再送了。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爽”字,天涯何处无芳草,得饶人处且饶人!各位大侠,山不转水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下雨了?老子怎么哭了。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我喜欢杭州,更喜欢杭州的女人。我喜欢看她们,更喜欢听她们唱词。她们的吴侬软语,唱我的词会特别地好听。她们和杭州,已经等了我几千年,等我的一支秃笔,等我的一阕新词。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说实话,这首词我不是为了换酒才填的,我是为了见王八蛋孙何才写的。这小子还没功名的时候,天天跟我后头混。也难怪他,跟着我,上哪儿喝花酒都不用带钱。这人生啊,飞禽走兽样的,现在孙大人官居两浙转运使,驻节杭州。前几天我想去拜访他,还没敲开府门,边上的两条大汉又是白鹤亮翅又是黑虎掏心。我正琢磨是用四十路弹腿还是用少林七十二绝技,已经被一招平沙落雁摆平,摔了个恶狗抢屎。做人真不厚道,我还没喊开始。
“填词,我不行;动武,里不行。”
“草里凉!里等着!”
形势逼人,我头一次填换不了酒的词。草里凉,里等着!
写到最后几句的时候,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我居然在拍混吃混喝的孙何马屁。这是幻觉!
肯定是。
楚楚晚上要去孙何府上唱堂会,我和她腻歪了半天,她才答应在宴席上唱这首《望海潮》。
第二天,我收到了孙大人的请帖。
“动武,我不行;填词,里不行!”
“……”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每天我都被很多人请,每天我都喝很多的酒。我喜欢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好像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她们经常这样唱:“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酒喝多了,你未必会忘记。每当望向山的那头,我便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
后世有个叫王国维的“海龟”,他说我这首词的最后两句,是人生的第二重境界。我不知道第二重境界该是什么境界,他也许是夸我泡妞也执著。
年华缠绕不休,四季来了又走。曲唱曲终,曲终曲唱。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那一年,我改名柳永,宋仁宗不知道柳永就是柳三变吧。我中第了,可我,已经老了。
在当余杭县令的时候,朝廷里的星官吃撑了,说天上出现了一颗“老人星”,遇见这样天大的祥瑞,百官都要赋诗庆贺。我填了首《醉蓬莱》交作业。
也是倒霉催的,皇上认为“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太液波翻”是讥讽他软禁太后,发泄自己的不满。我被贬去舟山当了个盐监。
我已很久没有写词,每日看着潮起潮落,觉得很恍惚。
盐民很苦,我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能做的,只能是填词。
写完《煮海歌》后不久,朝廷将我再贬去襄阳。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甬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我已很久没有喝醉,我已很久没有再去青楼,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她们。我时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再去考取功名,我是否会更快乐一些。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由歌伎们凑资营葬。其死后亦无亲族祭奠,每年清明,歌伎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那时候,海棠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