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文人大多命苦,贺知章却是异类。
他一生放旷纵诞、谑浪笑傲。如果以人间的人物相比,他就是洪七公;如果以天上的人物相比,他就是张果老。
这样率真赤诚的贺知章,我们想象中应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世外高人,可他出入官场五十年,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真怀疑他是个大隐于朝堂之上的神仙。
贺知章自公元695年中进士后,当过的官名目繁多,看着头晕。重要的是,这厮一路高升,且一直在中央做官,从未被贬。
从后世相关史料看,其为官期间,未尝有阿谀奉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等劣行。《唐才子传》载其:“少以文词知名,性旷夷,善谈论笑谑。”
在官场能不凭龌龊手段,以本真待人,而仕途通达,可见贺知章的个人魅力了得。
当时的工部尚书陆象先常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
唐肃宗在追悼贺知章的诏书中说他“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挺会稽之美箭,蕴昆冈之良玉”。
看来贺知章是深得魏晋风度的高士,在当时为世人所倾慕。
李白、杜甫,当时都是他的粉丝。
李白入长安,在紫极宫见到贺老。李白当时四十出头,贺知章已是八十有余。小李面对贺老很是恭敬,拿出《蜀道难》给贺老师看。李白长得“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见之已是“奇其姿”,再看完这首诗,拉住小李的手,叹曰:“子谪仙人也。”非要和小伙子痛饮三百杯,没带钱也不打紧,解下身上所佩金龟换酒。看来李白当时也真是穷,贺老师没带钱,你就不会埋单啊,眼睁睁看着老师拿手机抵押。“金龟换酒”成为千古佳话。
李白对贺知章称呼其“谪仙人”的评语很是看重,多少次在诗里以此自称。这虽是有些自夸,也可见贺知章当时在世人心中的地位。
对这样的忘年知己,李白是真动了感情的。其一,我想是贺知章不因地位、年龄的悬殊,对李白的欣赏提携;其二,是被贺知章谑浪笑傲的才学人品所吸引。李白后期的文风与性格,应是受了贺知章影响的。
公元744年,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深情难舍,作《送贺宾客归越》: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贺知章回乡不足一年便仙逝道山,李白闻知后怅然作《对酒忆贺监二首》: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后在《重忆》一首诗中,李白还念叨着贺知章: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贺老慧眼识玉,他当初称为“谪仙人”的小伙子,从此在中国诗坛上孤峰横绝,至今无人可以超越。
贺知章和李白一样,也是个“醉里乾坤是吾乡”的酒仙。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曾写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是多么醉态可掬的一个老头。
《唐才子传》记贺知章“善草隶”,每每牛饮之后,便索要纸笔狂写诗文,纸尽而止。很多人趁此机会,收藏了不少贺知章的字,就此发财。可惜其草书只有《孝经》存世。
当时有个名士张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癫”。贺知章与此君是好友,时人也常以“贺张”称之。此二君臭味相投,每次相聚牛饮之后,只要看见别人家中有好的墙壁和屏风,拿起笔就在上头一通狂草。知道的谓之“落笔惊绝”,不知道的非要脱下鞋子把这两个“癫子”抽出去。此二人若结伴去到乡下,肯定要被视作村里二害——用不了几天,估计村里就没一面囫囵墙了。可叹现代人早没有如此雅兴了,醉酒之后有冲大街撒尿的,有冒充交警的,就没见一个耍“醉草”的。
贺知章和洪七公一样,还是个乐天知命的美食家。《答朝士》一诗能让人咽口水。海鲜吃不起,一会儿去肯德基补偿下。
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
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
鉴赏人才,清谈论道,醉后草书,美食评点,都只能算贺老的副业,贺知章的各种才艺中,写诗才是最牛的。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咏柳》
历代写柳树的诗歌,再无出其右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故乡小儿的笑语相问,言淡意深,道尽世事沧桑,近乡情怯。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题袁氏别业》
可爱的老顽童贺知章,跃然纸上。千年之后,我们犹想与此老畅饮!
贺知章晚年请返乡里,舍宅为观修道。玄宗诏赐镜湖剡溪一曲,太子以下百官应制和诗,出城饯行,尊荣无加。
其返乡不足一年辞世。八十六而终,别说和唐朝诗人比,在现代也可谓长寿。
贺知章曾任太子宾客,肃宗念侍读之旧,下诏追思,赠其为礼部尚书,诏曰:“故越州千秋观道士贺知章……脱落朝衣,驾青牛而不还,狎白衣而长往……”
他该是回到天上宫阙,白云之间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