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爷子如今已经完全瘫在轮椅上,穿了一件蓝色的卫衣,将一条绒毯盖在腿上,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好。时不时地摆弄着阳台上的花草,见到盛洁和魏晋进门,放下水壶,自己推着轮椅朝这边过来。
“爸,小洁疗养回来了,专程来看您的。”魏晋的语气瞬间由沉郁变成了欢喜,极力装出幸福满足的样子,言谈当中,顺势将胳膊搭在盛洁的肩膀上。
盛洁看到魏老爷子整个人乐得像个孩子,赶忙接上魏晋的话叫道:“魏叔叔。”
“哎!”魏钦岚笑着点头,忙招呼他们坐下,“我早就让魏晋这小子赶快接你回来,新婚小夫妻的,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疗养,铭城的大夫医术好得很,何必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赶快坐下歇着。”
盛洁一直以为魏钦岚应该是个威严外露的父亲,关于他年轻时的传说,她这些天也略有耳闻,一个山村出来的穷小子,不到二十岁自己出来闯荡,做了很多行业,最后在零售这一行发了家,他的创业史里,也包括盛洁的父亲盛立兴,他们从前是好兄弟,只是她父亲为人耿直稳重,魏伯伯反倒更灵活开朗一些。
看到魏钦岚和自己原来想的不太一样,盛洁原来紧张的情绪反而都放下了。
“丫头疗养来疗养去,反而更黑更瘦了,不像从前肉嘟嘟的脸蛋了,你父母看着要心疼了。都怪魏晋这小子,晚上回去记得罚他跪搓衣板。”魏钦岚说得随和又轻松,盛洁之前很少见过有公婆帮着媳妇欺负儿子的,看到他的神情,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魏晋也配合着表现出害怕求饶的姿态,一时间气氛好得亲如一家。
魏家的资产虽然和盛家相当,可家庭的生活气息却远远超过盛家,饭桌是小小的圆桌,一家人亲密地围在一起,三两样小菜,或畅谈,或豪饮,轻松的感觉流露淋漓。
盛家或许真的是因为人多,但最重要还是父亲古板的性格,吃饭必须分坐在大型长圆桌的固定位置,按照身份座次,不得错乱,规规矩矩,见圆见方。
和魏伯伯相处,不自觉就会放得很开,末了在席上和魏晋互开玩笑也忽而觉得很自然。
魏家的环境算得上清幽,楼上一直给他们准备了一间婚房,打扫得很干净,床单被套也全是新的,还有一张婚纱照。洗了个澡,一天的疲惫都消除了,盛洁才看到魏晋自觉地铺了毯子预备睡在地上。
见她出来,魏晋反而比之前的日子都轻松了不少:“今天得谢谢你,我爸挺高兴的,你之前很会逗他开心,我还担心现在的你……今天看到这么融洽,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是魏叔叔带动了我,这几天我在盛家吃饭,从来都觉得压抑,连我哥哥那三岁的儿子,在家都不能随便跟大人顶嘴撒娇,可见我爸有多古板。”盛洁边擦着头发边感叹这几天的生活。
“盛伯伯其实人很好,只是不太会表达。”魏晋似乎对盛洁父亲的印象挺好,一直在维护他。
“你知道关于我们家的事吗?关于我,我妈妈……”盛洁不能掩饰内心的好奇,“从前的我们是怎样的?”
魏晋躺在地铺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薄薄的家居服,衬得他身材极好:“你们家的情况,我听到的也都是虚的,只是略微知道你母亲从前是甄要武的未婚妻,当时盛伯伯、甄叔叔和我爸爸是好兄弟,最早的公司,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创办的。后来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你母亲挺着大肚子嫁给了盛伯伯,也就是你爸爸,不久就生了你哥哥。甄叔叔从此和盛伯伯一刀两断,三人创办的公司也分崩离析,据说盛伯伯是首先退出的,接着甄叔叔也退出了,从此那家小公司全由我爸爸一个人撑着,当年他是三兄弟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过他挺了过来。”
魏晋将毯子轻轻拽了拽,继续讲道:“还有你哥哥的事,说实话我至今也没能看懂,他有一段时间似乎闹得很大,盛伯伯一度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好像是因为一个女人,他搬出去整整一年,后来他回来了,抱回了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呢?”盛洁着急着追问,在盛家她从没有看到嫂子一类的人,盛家人也不愿意提起。
“不知道。”魏晋回答得很干脆,“但有一点,你哥从那之后,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盛繁,就是个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公司的事他从来不管,可现在,他比任何人都努力,话也少了。”
盛洁也沉默了,怪不得第一眼看到盛繁的时候,就感到他内心充满了抑郁。一家人的故事,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想必从前,这些都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我的故事呢?”
魏晋终于侧了侧脑袋,仔细地看着她,故作嘲讽笑了起来,盛洁才发现他原来是有酒窝的。
他刚要开口,被她抢先打断道:“我之前是做过功课,看过报道的,咱们俩结婚是两家定好的联姻,貌合神离,一对怨夫怨妇,而且你还有暴力倾向,你可别想胡诌什么来骗我。”
魏晋忽然笑得身子直颤:“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来问我?”
“可我想知道得更详细。”
“有什么用?你已经失忆了。”
“有,对于我在现在这个环境下生存很有用。”
“可你怎么分辨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我有心骗你,给你洗脑呢?”
盛洁冲他诡异地笑了笑,头倚在床边:“你说的我只能选择性相信,我会有自己的判断力,你以为我会傻到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魏晋无奈地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
盛洁疑惑这其中的原由,连忙要追问。
“五年前,魏氏面临倒闭的危险,我爸遭人陷害,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我四处求人,可我毕竟年轻,社会关系没到那一层,到处碰壁,高额的负债几乎快让我们走投无路了。当年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我找到了你,因为你五岁的时候曾经身陷火海,是我爸爸救你出来的,后来他身上留了很重的疤痕。或者当时你也是念着这种情分,你说服了盛伯伯救我们全家,而在那之前,盛伯伯有15年没有和爸爸联系了,几乎已经形同陌路,你救了我爸,救了魏氏,你告诉我说,你是因为相信我爸爸的人品。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一切恢复正常了,魏氏重新跨入知名企业行列,我来答谢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要,那时你说,如果今后没有男人要你了,让我把你娶了。”
盛洁诧异地看着魏晋,半信半疑地质问:“那后来我们结婚了,难道真的因为我没人要了?”
魏晋没有回答盛洁,只是带着心事地笑了笑,扯了点其他的,就倒在一边装睡。
她叫了几声,他就是不回应,索性扯了一个方枕朝他身上砸过去提醒道:“喂,怎么不说了?继续啊!”
魏晋已经佯作打鼾。
“还有,不管你从前有没有暴力倾向,从现在开始,到我和你正式脱离关系之前,你要克制住。”盛洁再次提醒道。
他依旧捂着被子不理会她。
“如果你还希望我帮你瞒着你父亲,那你要答应我,信守承诺,帮我找到冯颂,他已经失踪多时了,我很担心。”盛洁心中涌起一阵恐慌,冯颂的事,她已经快没有门路了,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局,或者他听说盛洁嫁过人,就不想再要她了,又或者他在铭城,或来铭城的路上,发生了某种意外……
盛洁想着这些可能,一夜未能合眼,魏晋似乎一夜睡得很香,半夜里还呓语了几句,她听得不甚明朗,倒像是在喊“妈妈”,这种儿童才会有的梦话,他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大男人还在喊,看来是从小缺少母爱。盛洁半夜里对着台灯翻看了从前的婚纱照,才发现上面的他们自然亲密,背景云海蓝天,浪漫得很,这种照片拿出来,说这是被逼出嫁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心里的疑团不仅没有解开,反而因为魏晋的话更加混乱了。
盛大小姐疗养归来的事,一下传遍了各大媒体,连她出门购物也惹得娱乐小报的狗仔队跟踪,行动开始变得不自由,而娱乐媒体往往都是标题党,捕风捉影的事往往大写特写。独自逛街被写成“失宠落单”,和甄珍起争执的事更上了头条,取名“正妻归来,怒打小三”,连盛洁早晨从魏家出来,也被人拍了照片写成“为保地位,讨好公公”。
大抵盛洁现在的公众形象,就是一个发疯的妒妇。
盛洁躺在床上,想到冯颂已经和自己分别了这么久,真的杳无音信了,或者她这些天频频出现在各大报刊杂志上也算是一种宣传,如果冯颂看到了,也许能找到自己。
她算计了一番,感觉如果想真实地了解自己的过去,就要去追查这个叫任肖的人,可她的家人和朋友,几乎都对她的这段往事守口如瓶,只有魏晋失口说出她曾经要和任肖私奔的事。可自从盛洁回到铭城,各大报刊都报道了,几乎是公众都知晓,而任肖却始终没有出现。
盛洁第二次来到华洋,又一次找了那个叫何嘉的伪娘,盛洁想他应该算作一个线索。
顺着经理的指引,盛洁一路到了音乐动感十足的迪厅,光线忽明忽暗,里面人头攒动。盛洁感到心脏跳动极快,里面群魔乱舞。她随便拉住一个服务生向他打听何嘉的事,顺着他的指引,穿过舞池走到另一边的吧台上,何嘉依旧一身韩式打扮,坐在台前和一个身穿短裙的年轻女孩聊天,看起来神情很是陶醉。
盛洁没有顾忌地打断了他的好事,走过去夺过他的杯子:“我找你有点事。”
何嘉不耐烦地抬起来头,看清是盛洁,脸色瞬间由阴转晴,激动地站了起来:“盛小姐,原来是你?”
盛洁点点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忙心领神会地跟她出了门。外面的安静和里面的嘈杂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路走在大理石面的走廊上,再往前走,就是包间区,她忽然觉得这条路熟悉极了,或者真的是常客的缘故。
“盛小姐,我没想到你能来,还是专程来找我的,真让我受宠若惊。”何嘉脸色微红,看起来很兴奋,他的眼神一直充满了暧昧。
盛洁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气氛,更不想让他这样的人有所误会,开口直奔主题:“何嘉,我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些关于任肖的事。”
何嘉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忽然没底气地笑了起来:“他的事,我哪儿清楚。”
“我知道你清楚。他从前和我发生了什么,现在他人在何处?”盛洁追问道,打算从他这里套出更多的前因后果。
“盛小姐,这些你应该最清楚,你们当时闹得很大,魏少都被惊动了,害得华洋差点关门,你都不记得?居然来问我!”何嘉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转身要离开。
“你站住!”盛洁忽然喝道,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准备好的支票,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希望你能配合,任肖的事情,我必须知道。”
何嘉站着不肯说话,而盛洁却放低声音道:“你在这里工作这么久,难道不想发一笔横财?”
他偷偷地瞄着支票上的数字,踟蹰了片刻,盛洁不失时机地催促着,果然他的口气开始有了松动:“其实任肖原本只是餐饮部的送货工人,当时看着他挺老实挺能干的一个人,也是个帅哥,咱们这的小服务员都暗恋他,不过他有女朋友,在津水街的大排档里的麻辣烫区做服务员的。”
盛洁忽然想起她对从前唯一的记忆,正是在津水街的大排档威胁一个服务员的情景,盛洁瞬间想到那很可能就是任肖的女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一天来到我们这边,也做起了这行。开始他只是陪酒,很多人点他,就是看他英俊有男人味,可在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真正陪过客,很多女客人嫌他不会笑,总是冷冷的,他的收入自然也就平平。”何嘉边说边耸着肩膀,“后来没多久后的一天,你出现了,就是过生日的那次,你一共叫了3个男人,其中就有任肖和我,你那天的心情不好,虽然是生日,可酒喝了很多。你似乎对任肖很有兴趣,因为他是新来的,因为他始终没有一句讨好的言辞,后来你竟然点名要他送你。”
“中间的种种,我作为局外人也没办法完全了解,总之,没过多久,你似乎缠上他了。”何嘉用的措辞让盛洁很不能接受,原来的她竟然会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主动纠缠一个做这种行当的男人?
“他开始很是反感,可你每天光顾这里,撒了一堆票子要点他,直到有一次,你在台上唱了一支英文歌,引得全场轰动,唱完后你当众表示要让任肖来做你的男朋友……”
“何嘉!”盛洁正听得起劲,一声叫喊打断了他的讲述,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探出头来叫道,“你在那儿做什么?赵总就要走了,你不送送?”
何嘉应了一声,抱歉地朝盛洁道:“我先去送送赵老板,回头再讲。”
他伸手要拿盛洁手里的支票,她连忙抽走,挡住他贪婪的爪子:“那我也只好回头再给你支票了,因为我们的交易还没有结束。”
盛洁转身毫不客气地走出大门,何嘉急得在背后叫盛洁,又不敢撇下赵总,矛盾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隔着一层楼梯,他伸出头来:“盛小姐,改天我去找你,把剩下的说完。”
“好啊,找个适当的时候来,如果魏晋看见了,我可不负责你的人身安全。”盛洁撂下两句,潇洒地走了。
直到出门后,还听到何嘉不死心地提醒道:“下次我去,那支票你可先准备好!”
坐在车上,盛洁一直在回想刚才何嘉的话,这样说来,应该很多人都知道,是盛洁主动追求的任肖,而任肖这个人,又有什么魅力让从前的她这样呢?
看了看手机,是晚上九点钟,马路两边灯火通明,繁华的街道,闪耀的霓虹灯,美得让人留连,这里的确比庆城山有魅力得多,可这里太大了,也太复杂,这里藏着盛洁的过去,可她却难以将它找回来。还有冯颂,他到底去了哪里,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在红灯前,盛洁看到左转的指示牌,上面的箭头指着三个字“津水街”,她盯着那张蓝色的牌子,停留了几秒钟,变了车道,朝左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