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迷人之谜:丁玲
4375400000019

第19章 小说创作艺术个性嬗变之谜(12)

当黑妮17岁时,二伯父家里来了一个烧饭的长工叫程仁,黑妮便将这结实而稳重的程仁当作自己的朋友,但钱文贵不会把黑妮嫁给这个穷小子,于是把程仁辞退了。八路军解放了这个村庄,程仁当了农会主任,他知道村子里的人恨着钱文贵,自己是农会主任,什么事都应站在大伙儿一边,心想不应去娶他的侄女,于是横了横心,怀着痛苦的心情去冷淡黑妮。这样,“黑妮的热情由希望而变成了惶惑,又由惶惑而变成冷峻。失望愈多,便愈痛苦,心情也愈深沉。”狡猾的钱文贵一方面拿利害关系来逼迫黑妮,另一方面又拿亲属关系感化黑妮,唆使她去亲近程仁,以求保护自己,但黑妮有极强的自尊心,她绝不让纯洁的爱情受到玷污,她绝不叫程仁看她不起,她不会去找程仁。她想,如果他们再逼她,就去告诉村支书张裕民。作者的这些描写,着墨虽不多,但把黑妮的冤屈、痛苦的心情写出来了。她的命运确实令人同情。

丁玲说:“我收到读者的信,最多是询问黑妮。”(《生活、思想与人物》,《丁玲文集》,第6卷。)读者询问最多的却是书中一个次要的人物,足见这个人物是富有魅力的。这种魅力来源于作家对这个人物的独特发现与独特创造。作者既写出黑妮与钱文贵的亲缘联系,又写出她与钱文贵的阶级区别,并且着重写她的纯洁、坚贞、爱劳动、乐于助人等美好品质,以及她内心的痛苦与忧郁。这样,作品便没有简单化地在人物的脸上贴上政治标签,而是坚持对具体人物作具体分析,着重写出人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社会生活中的特定的地位与心理。这也表现了作者对生活、对人物独特的发现。

直到现在,40多年过去了,在同类题材中,黑妮这一形象,仍然是独一无二的。

除了黑妮之外,在张裕民、程仁这些形象身上,也都有作者的独特“发现”。如作者所说:“我不愿把张裕民写成一无缺点的英雄,也不愿把程仁写成了不起的农会主席。他们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他们不可能一眨眼就成为英雄,但他们的确是在土改初期走在最前边的人……在斗争初期,走在最前面的常常也不全是崇高、完美无缺的人;但他们可以从这里前进,成为崇高完美无缺的人。”

“走在前边”的人,常常不是“完美无缺”的人,这可以说是丁玲的一个独特发现。过去许多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工农兵写成“超凡脱俗”的圣人,或鹤立鸡群式的人物,“完美无缺”的“完人”。丁玲却不然,她笔下的农民不是这样,即使是英雄模范人物,也是一些有缺点的英雄模范。例如土改初期,党支部书记张裕民也有某些顾虑,有点怕变天;农会主任程仁也有点“动摇”;副村长赵得禄自私和胆小,组织委员赵全功则在分地时有严重的私心……作者这样描写农民,是不是歪曲了农民形象?

有缺点的农民就不是成功的新的农民形象吗?其实,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完美无缺”的。何况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呢。暖水屯才解放两年,几千年的封建****和封建的生产关系不可避免地要在农民身上产生影响,统治阶级的思想、传统势力,封建的伦理道德,等都会残存在农民的身上。因此,即使是新的农民,思想上有某些缺点也是很自然的、合情理的。何况作品还是在写他们前进中、成长中的缺点;随着他们的不断前进与成长,这些缺点将被克服。别林斯基说过:“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生下来就是现成的,也就是说,是完全定型了的;他的整个生活不外是继续不断地发展,连绵无穷地形成。真理在他不是一下子就容易参悟的;要获得真理,他必须怀疑,陷入虚谎和矛盾,经历痛苦和失败。”(《别林斯基选集》。)

其三,中西融汇的艺术技巧及手法。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创作既借鉴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苏联革命文学的成功经验,也从中国古典文学中汲取营养。

第一,在结构方面,许多评论者认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借鉴了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的结构艺术,像这些中国的古典小说一样,《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脉络分明。它的结构,基本上是单线式的,以暖水屯的农民阶级与封建地主阶级及其自身的因袭重负作斗争,从失败到初胜到决战取得胜利这一过程为轴心,脉络简洁,而又清晰。

然而作品又围绕这一轴心,把农民与地主李子俊、江世荣、钱文贵的斗争,以及黑妮与程仁的恋爱纠葛,顾涌和钱文贵的矛盾,土改工作组组长文采与工作组员之间的矛盾,某些农民干部在分地中的私心等穿插进去,在各种矛盾交叉的网络中,展示出丰富多彩、纷繁复杂的生活画面,以表现土改运动这场暴风骤雨所带来的历史变迁——农村的剧变和新人的成长。

这种单线式和网络式的结合,使作品的结构既单纯明朗,又纵横交错,丰富多彩。《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善于把森罗万象的生活拥在自己的怀里,但这些错综参差、千头万绪的生活事件,又都有其来龙去脉和连贯着的筋络,而不是游离于轴心之外的情节,这正是古人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同时,为了使纵向情节轴线与横向生活画幅有一个结构中心,作者选择了富裕中农顾涌作为“贯索奴”,(金圣叹语,即作品中对情节起联结作用的次要人物),让他作为贯串作品的一个中心人物,由他联系村里的进步势力与反动势力,并把许多原来毫无关系、思想不一、性格各异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小说中,顾涌所起的穿针引线的作用是很明显的。

不仅如此,顾涌这个人物的活动还恰好配合着小说情节的发端、转折和结局,帮助读者寻找出小说的线索。

作品开篇,顾涌便从八里桥赶回了一辆胶皮轮车,这辆车是富农亲家胡泰疏散到他家的。情节围绕着这辆车展开:地主钱文贵派儿媳妇顾二姑娘(顾涌的二女儿)和侄女黑妮去顾家打听风声(因为胡泰住在八里桥,在铁路线上,消息灵通);而顾涌的儿媳妇又趁歇晌的空闲,跑回娘家告诉她嫂嫂妇联会主任董桂花;董桂花又告诉羊倌老婆周月英,于是由大车引起的一些耳语,慢慢地从灶头转到地里,转到街头……并由这辆车引出一连串的故事情节——“出侦”、“密谋”、“妇联主任”、“盼望”、“第一个党员”、“土改工作小组”……故事情节依次展开,人物一个个出场、亮相。张裕民请来了土改工作小组,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下文便写与李子俊、江世荣、钱文贵的斗争,写农民在这场翻天覆地的斗争中“翻身”的艰难历程。顾涌的痛苦和欢乐也在其中,他终于被错划为富农,被没收了果园,而后又得以纠偏,他自己仅“献”上一些地,1个月前那辆引起人们纷纷议论的大车也由胡泰赶回去,因为胡泰虽被划为富农而未被没收他的大车,也只“献”了一点儿地便过关了。故事由这辆大车开始,又由这辆大车结束,顾涌这个人物也伴随着情节的推移而自然地施展他的“贯索奴”的作用。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种构思,明显地受到了我国古典小说的影响。中国古典小说强调用物件或人物把全书纷繁的情节贯串起来。例如把鲁智深和武松两人联结起来的“贯索奴”是张青,而刘姥姥则是《红楼梦》中的“贯索奴”。顾涌、张青和刘姥姥的作用是一样的。

第二,在人物形象刻画方面,《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既汲取了我国古典小说为人物设置类似“列传”的一些手法,又吸收了西方人物心理描写的技艺。

为了展示生活的广阔和丰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吸收了《水浒传》为一些人物设置了类似“列传”的一些情节,以介绍人物的身世、历史、性格,使读者对书中人物思想性格的形成,有个整体性的了解。

中国古典小说往往写人物一生的某个片段,也必须交代他的一生。这种“史传”格局,显然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有明显的印痕。如第2章“顾涌的家”,介绍顾涌从一个拦羊的孩子,变为一个庄稼汉,受了43年苦,又终于劳动致富、人财两发的身世和历史;第3章“有事就不能瞒他”,则介绍了暖水屯摇羽毛扇人物,村里有名的“八大尖里面的第一个尖”的钱文贵;第5章“黑妮”、第7章“妇联会主任”也都是同样的写法。

另一方面,作品除了运用古典小说介绍人物的这种方法之外,也运用西方人物心理描写的手法。欧洲小说家普遍重视人物的心理描写。他们认为:小说水平愈高,则写内心愈多,写事件愈少。他们以挖掘内心的深度来衡量小说的水平。从这一点来看,欧洲小说的发展也可以说是不断探索人物内心的历程。许多著名的小说家都很重视人物个性对外界的反映,描写个性各别的内心世界。直接剖析人物的内心,特别是俄罗斯小说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在挖掘人性,掘发人心方面,堪称巨匠。

鲁迅赞誉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那藏在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鲁迅全集(下)》,第1768页,广西民族出版社,1995年12月版。)。车尔尼雪夫斯基赞美列夫·托尔斯泰的才华的基本力量,是他对人类心灵的知识。正是他掌握了这种心灵的知识,才能写出人物心灵的辩证法,准确地捉摸到人物刹那间的内心变化。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心理描写,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作者在刻画地主钱文贵、李子俊的女人、老年农民侯忠全的时候,能够钻进人物的内心,多侧面、多角度地描写他们灵魂的搏斗,达到追魂摄魄的地步,充分发挥其解剖人物心理的特长。

第三,在情景的描写方面,如气氛的浓重、景色的明丽和色彩的丰富繁杂等,显然也融进了中西艺术的技艺。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对于事件发生的地点,人物生活的时代、社会环境,自然风光、气氛、环境的描绘,情绪的抒发和人物心灵的感受等构成情景的元素,无不精心设计。

如《果树园闹腾起来了》一章,脍炙人口,广受称赞。作者运用的就不是白描手法。在作家笔下,闹腾的果树园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金色的朝霞、淡紫的阳光、浓密的绿叶、红色的鲜果……一黄、红、绿、紫,交相辉映,灿烂夺目。其色彩主要是用的暖色“红”、“黄”,给人以温暖、热烈之感;其次是中间色“绿”色,再是“淡紫”色,它属于冷色。这样,色彩的明暗、深浅和冷暖对比非常鲜明。

不仅如此,作者还用工笔细画出压弯了腰的枝头上“累累沉重”的果子,使人联想到果子的硕大,果实的成串,给人以量感;“红色果皮上有一层茸毛,或者是一层薄霜,显得柔软而润湿”,它则使人感到轻柔、润湿,给人以质感,还有果子“新鲜的香味”在那透明的光中流荡,给人以昧感,真是色、香、味天然配合,油画与工笔画结合,给人以无限的美感。

在这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中,作者又融进了中国写意画的手法,突出“闹腾”二字——“当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鸟雀便已经在欢叫,小甲虫在飞闯,而人们的笑声压过了鸟雀的喧噪。翻身的农民从痛苦的深渊中被解放了出来,和大地一同苏醒了。现在,他们正在摘翻身的果子,欢声和笑语是那样的欢快和热烈。”“一阵哄笑,又接着一阵哄笑,这边笑过了,那边又传来一阵笑”,笑声使果树园“闹腾”起来了。

“一切景语皆情语”,作者描写果园的美丽和欢乐,却是为了抒写翻身农民的欢乐,并将翻身农民的欢乐融注到果树园里。于是,下文便描写了这个果园新的主人公的欢乐。

看守这所果园的长工李宝堂,也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竞开起玩笑来。过去,他给地主看了20多年果园,替别人下了20多年果子,虽然年年下果子,但是,“像不知道果子是又香又甜似的,像拿着的是土块,是砖石”,一点儿也没有喜悦的感觉。但现在他变了,“忽然成了爱说话的老头”,还和年轻人开玩笑,“要是再分给一个老婆,叫咱也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他的心情变了,性格变了,他的视觉和嗅觉也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了。“如同一个乞丐忽然发现许多金元宝一样,果子都发亮了。”

李宝堂的变化,反映了土地改革这场伟大的历史变革不但给农民带来了政治、经济上的解放,而且在精神上也解开了农民心灵的锁链,使他们的思想感情、性格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如冯雪峰所指出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景色的明丽还是居于第二位的,那居于第一位的是形象性的深刻,思想分析的深入与明确,诗的情绪与生活热情所织成的气氛的浓重……”

《果树园闹腾起来了》用重彩、点染、烘托,淋漓尽致地描绘了果树园的美丽和色彩的丰富,气氛的欢乐,劳动者翻身的喜悦,富有诗情画意。它有深邃的意境,既融进了中国山水画中的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讲究“写意”的特点;又有西洋油画富有美丽的色彩和真实地表现出物体的“质感”、“量感”的风格。作者借鉴了中西绘画的艺术,融合了中西小说的新技,有所择取,有所师承,又敢于创新,充分地表现了丁玲小说在艺术上的成熟与突进。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无论在丁玲长达60年的创作道路上,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它是丁玲一生中唯一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是作家艺术道路上的又一座里程碑。冯雪峰认为它是“一部艺术上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是一部相当辉煌地反映了土地改革的、带来了一定高度的真实性的史诗性的作品”。有的评论者则赞扬它是“新中国诞生前的叙事诗”。

然而,近年来,也有的人认为它是“彻底失败”了的作品,完全丧失了作者的创作个性,是从阶级斗争和阶级关系出发,按图索骥、图解政策的公式化概念化之作。

这是两种完全对立的观点。

笔者认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反映土地改革运动与斗争的作品,无疑要涉及阶级和阶级斗争,要反映这场斗争的尖锐矛盾。这样一来,是否就有图解政策,公式化概念化之嫌呢?大家知道,问题的关键不是看作家写什么,而是看她怎么写。

如前所述,《太阳照在桑于河上》并没有罗列土改的全过程,也没有按阶级成分在人物的脸上贴政治标签,写些人云亦云的东西。而是通过作家的深刻观察,敏锐的感觉,去挖掘生活深层的内蕴,写出自己独到的发现。

这些独到的发现包括作者不是从单一的角度、单个的侧面去反映生活,而是从社会、村落、家庭,从政治、经济、道德、伦理、心理等多个侧面与层次去反映这一时期变动中的中国社会和农民,既具有丰富的内蕴,又富有历史的深度。而且由于作者富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哲学思考,敢于面对人生,敢于独立思考,因而作品在艺术上内容上有许多创新与审美的独特价值。如敢于写出这场土改斗争的反复与曲折,人物关系的错综复杂,敌我营垒的相互渗透,农民翻身的艰难步履,干部的重重顾虑与内心的矛盾……从而揭示出生活的底蕴,显示出生活的七色阳光,体现出作品的独特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