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每一次搬家,他的境况逐渐好转。终于有机会做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媒体工作。出入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圈,约见嘉宾,采访,写稿,编辑版面。他得到诸多人的赏识和认可,薪酬和职务亦是水涨船高。亦开始接触到另外一种人生。镁光灯,高级酒店,频繁的飞机出差,偶尔乘坐商务舱。参加名流俱乐部活动,品牌发布,盛大的派对,会面精英人士。一时间,喜乐常鸣,花雨满天。生活正亦以某种崭新的姿态出现。他其实并无任何野心和企图,只觉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已是莫大满足。
5在一次品牌活动的派对上,他遇见了泽。
泽穿了黄绿色的运动套头衫,手里端着一只高脚红酒杯。他的服装与周围清一色的西裤、白衬衫及黑色小礼服形成强烈对比。但他不以为然,神情怡然。干净,清爽,没有浮躁和自以为是。初见到泽,他只觉似曾相识。看他的眼睛,天熙的心里顿觉凛然。那是一双酷似蓝的眼睛。他强迫自己忘掉蓝。她也的确不曾再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天熙,生命是一场持续的相聚和告别,你要学会适应。他记住蓝曾说过的话。
泽端着酒杯径自向他走来。我们应该见过面。他跟天熙碰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泽年纪轻轻,却已经在一家有名的国际广告公司做事情。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日语也不错。他出身广告系,策划一流,文字也很了得。曾经获得过台湾的一个写作大奖。第二次见面约在了五道口的一家韩国餐厅,两人已如交往多年的旧友。他告诉天熙自己养了两只猫。每天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周末去公园练太极。空闲时背了包去不同城市旅行,只是小住几日。喜欢去海边,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他曾在一个冬天去到胶东半岛看海。正赶上一场有史以来的大雪。他站在海边礁石旁,大海寂寂无声。青色海面上雪落纷纷。没有渔船,没有游人。时间不再流动,只感觉到天地间的恒久静谧。一种孤寂的大美。
6后来呢。
Kim min jong问。他用酒精****的毛巾给天熙擦拭身体。这样,退烧会快一些。他在天熙身旁躺下来。
越南内战中,我的祖父是属于南方亲美的一派。后来终于被投入监狱。——那个时候,许多南部的人被投到监狱里去,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祖父在监狱里经常为食物而斗争。那里面有老鼠,蜥蜴,但是实在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除了每个人分配到的极少的食物。所谓食物,亦大多是水煮的土豆。每隔两个月家人可去探视。我的祖母便想办法给他带一些大米进去。然后,祖父便偷偷在监狱里煮米饭。——如果被发现,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直到1983年前后他出狱。设法移民到了加拿大。但他在西贡留有一所房子。那座房子有着长长的木质檐廊,打过蜡的地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院子里有一个喷泉,我小时候经常在旁边玩水嬉戏。那时,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在河内工作。我便和婶婶住在一起,住在外祖父留下的那座大房子里。祖父经常从加拿大为他们寄一些时髦的衣服和玩具回来。婶婶是个好裁缝,亦经常为我做各种衣服。小时候穿过的一件浅紫色睡衣,我至今还保留着。
在城里我们住一个小的房子,很多中产阶级家庭都聚居在那边。我的爸爸是一个珠宝设计师。后来把乡下的房子卖掉。我进入教会学校。只是有两个老师非常暴戾。经常用竹片打我的手心。学校里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全是老鼠。房间很黑,完全不透光。如果不听话,就会被推进这间黑屋子,待半个小时。有一个同学犯了错,被老师关进小黑屋。他异常恐惧,大声哭喊。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脸色苍白。午休的时候,他不睡觉。躺在小床上,跟同样不睡的小孩子来聊天。
那所房子远处有一个小镇,没有铁路到达。镇上的许多人因为贫穷,终生都生活在船上。是那种很大的敞篷船。上岸时,他们亦都不穿鞋子,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在镇上祖父有一座木头房子。我喜欢去那里玩。高耸的屋顶上有很多洞,睡觉的时候,便有光线从洞里射进来。雨天时,雨水便一滴滴落进来。住在哪里,会更经常听到到屋后河流的阵阵蛙鸣。所以印象深刻。
穿过河流。有一个水上市场。河水暴涨时,非常危险,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生活贫穷,但脸上的神情却总是很快乐。满溢的河水上涨,冲上堤岸。人们便不顾危险,争抢着抓拾水里的鱼。
8岁的时候,我开始学习空手道。下午六点到晚上八点去武馆练习。从不觉得劳累,似乎有无穷活力。经常做白日梦。我曾经养过20条不同的金鱼。其中有几条是斗鱼。结果这些鱼最后统统死掉。亦养过一只日本的金毛犬。隔壁有一个跛子,每天习惯带着尖尖的斗笠。我们动辄嘲笑他,向他仍石头。
他转过身,幽幽叹一口气。天熙,我的生活一直很快乐。直到父亲出了一起车祸。生活完全改变。后来,我和妈妈搬到河内,和现在父亲住在一起。然后又有了妹妹。
7 泽开始打电话给他。
临睡觉前,或者早晨醒来的时候。讲述一天的工作。或者开玩笑。甚至沉默。似乎只为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天熙有隐约的不安。见面时,他会偶尔躲开泽直视的眼神。那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会把他吞噬。
如果我是一个男生,也许会跟你有一样的性格。如果我是一个男生,说不定也会爱上你。蓝说。来到北京,天熙只顾一路向前奔波,极少想到感情的事情。母亲催促,他也多以工作忙为借口应对她。对于****,他的意愿亦非十分强烈。长久独处。而泽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与泽,亦多心有灵犀,仿佛一体之两面。
泽的性情,既古老且天真。热爱一切,却又散发倾颓之气,随时可以毁掉一切。工作于他,如同游戏。约见客户、搜集市场信息、构建数据库、为客户提策划方案,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需花费多大气力。他偶尔任性,看似任意而为,进退分寸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上一分钟嘲笑天熙的老派保守,下一分钟马上讨好般地问他晚上愿意去那里吃饭。刚刚离开MIX和美高梅之类的声色喧嚣场所,坐在出租车里,他又信誓旦旦说要赶紧回家抄写一遍经文。
他看不惯时尚圈子里人的轻浮,认为他们浅薄并一无所知。但是,他又乐意在各种可能出现的派对上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见证他们的清高嘴脸和愚不可及。谈起他的两只黑色暹罗猫,他倒是充满爱怜。而在天熙眼里,他才根本就是一只猫。
两人开始经常见面,天熙只觉有无可言说的暧昧。他与人的关系向来疏离。泽倒兴致勃勃,无所顾忌。他带天熙去新源里的农贸市场。几乎要去拉天熙的手,天熙窘迫,恨不能揍他。泽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同每一个摊位的老板攀谈。两个小时过去,两人铩羽而归。几乎要把市场扫荡一空。猴头菇。花菇。姬松茸。虎掌菌。野生竹荪。松茸。香荪。牛肝菌。每样都来一点。买了八只铁质蛋糕托儿和杏仁,泽说回去做蛋糕的时候可以用到。他拿了一瓶西西里柠檬汁,说这是上好的沙拉调汁。又顺手抓了一瓶西班牙的盐水去核黑橄榄。许多香料的味道天熙闻起来都差不多,泽却嗅觉灵敏,会迅速分辨出是罗勒叶还是迷迭香。
天熙目瞪口呆。世界是由食物组成的,区别只是好吃与不好吃。我吃,故我在。泽时常卖弄他的人生哲学。他说,只有食物才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他的父亲一直在做生意。起步艰难。泽13岁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况愈加好转,有了自己的贸易公司,在郊区有两个工厂。但是两人开始争执,为父亲的夜不归宿,并且长久消失。他的父母终于离婚。他们为财产分割而大打出手,母亲用精心保养的涂着丹寇红的长指甲划破父亲的脸。鲜血顺着父亲的脸一道道流下。父亲则在一怒之下一拳将母亲打倒在地。全然无暇顾及泽缩在一旁的惊骇与哭泣。尽管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母亲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扯断,银白色珍珠一粒粒劈劈啪啪撒在地板上。像庸俗的电视剧剧情。泽面无表情的回忆。
两年后,他们又各自结婚。泽被送入收费昂贵的贵族私立学校。他成为沉默,孤僻,眼神冷漠的孩子。和同学打架,顶撞老师,考试作弊,学习抽烟,交女朋友。数次违犯校纪,叛逆而乖张。放假的时候,他去母亲在上海的家和父亲在北京家。但是都感觉莫名的紧张,并且觉得陌生。对于他们,他如同一个多余的人。父亲和母亲对他淡然,那些弟弟和妹妹,更视他为敌人。
他终于觉得悲哀。但是无可发泄。想逃离而无处可去。一个人呆着只有大量的吃东西,来弥补内心的情感缺失。吃完东西,会去拼命做运动。像得了强迫症。如是反反复复,折磨自己。他在食物中获得满足。蛋挞,慕斯,黑椒牛扒,马赛鱼羹,以及各式甜酒。他说,天熙,世界是寒冷和残缺的,只有食物才给我温暖和慰藉。18岁生日那天,父亲送他一套位于昂贵地段的房子。他从此真正有了自己的空间。在厨房里他放了两个大容量的冰箱。打开来,里面随时堆满食物。巧克力,果酱,燕麦片,牛奶,水果罐头,水果,牛肉,各种青菜,甚至咖喱粉和鱼丸。饿了的时候,可以随时吃东西。
他也早习惯了一个人入睡。宽大的床,他睡在中间。左侧身。头或前额要顶到床栏。要不背要贴到墙上,突起的脊椎抵住墙壁。左右手合实被大腿夹住。身体弓成一团,小到不可以再小。然后偶尔伸脚触碰到被子里没有温暖的地方被一下子冻醒。有时候会醒来好多次。有时候会连续做梦。某一天惊醒后,忽然发现这个姿势睡了好多年。
高中毕业,他被父亲送至部队。严酷的环境与强化训练,令他体魄健壮。不像从前动辄生病。但手脚生满冻疮,奇痒无比。训练时会受伤,在胳膊上留下层层血痂。他躲进洗手间狠狠将结痂撕掉,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推开洗手间门出来的时候不允许有眼泪和疼痛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家人电话,更鲜有包裹寄来。其他战友收到家人的来信或者包裹时往往欢天喜地。泽内心羡慕,同时感觉痛楚,但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只会默然走开。承受与年龄不相称的煎熬,更令他终于学会静默和克制。也适应了内蒙古阿拉善地区戈壁滩的寒冷与荒凉。他偶尔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疲惫,却愈加坚毅。甚至接近某种偏执。
两年后,离开部队,再度回到北京,他的生命已经不同。已经可以控制自己,努力读书,他本来天资聪颖,轻易地考入一所名牌大学。他表面看起来与普通大学生无二,但是心智发育早已远远超出他们之上。习惯去一家名叫苏豪的酒吧。喝到醉醺醺,会带不同的人回家。多是酒吧里邂逅的陌生人女人或者男人。他与他们的身体纠结缠绕,只为获取一份肌肤相亲的温暖。一次过后,极少再保持联系。他知道自己内心仍有巨大的空洞,无可填补。
没有飞升,亦没有沉堕。他只是在世间徘徊流浪。日复一日。一天夜里醒来。一个人趴在窗户上向外看。街道静寂。靠在阳台的玻璃窗上抽烟。突然间感觉胃疼。应该是暴食暴饮的缘故。他想找个人跟他讲自己的胃疼,想让人知道他现在的难受。但是掏出手机,密密麻麻的人名,他并不知道打给谁。只有跟往常一样狠狠敲打腹部。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了。没原因的止不住的流。
泽若无其事地对天熙讲述这些。仿佛与己无关。
天熙在心理上渐渐接受了泽的存在。某一天,他只是顺手送给泽一瓶阿玛尼黑钥石面霜。因为自己从来不用这个,放着只是浪费。泽则大为感动,特意去买了海盗船(英文名字)的一条价格不菲的银链子给他。天熙向来不喜欢那种类似以物易物的交流方式。执意不收。但两人情感终日渐丰厚。下班后,泽会约他去吃哈根达斯。吃日式笋尖拉面。偶尔去H&M和C&A买衬衫和袜子。去国贸地铁口买盗版碟。甚至计划明年5月份去大觉寺。看玉兰花,吃素食,在寺院里住一天。虽则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8但天熙仍不能确定自己对泽的感情。
那令他恐慌。仿佛置身流沙,周身陷落而无所依傍。他不明白泽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泽甚至会嘲笑他的愚钝。但大多数时候,两人相处时,他会严肃地盯着他看。审视,猜测,质疑,思虑重重。周末的时候,他跟泽见面的次数亦越来越多。一起去楼下的健身房去游泳。或者在房间里看碟子。泽的房子总是凌而不乱,有条有理。客厅里有健身器材,跑步机,哑铃。书架上摆着经史子集,流行小说,管理学和莎士比亚。绿色藤蔓植物层层叠叠地蔓延。一只北欧设计风格的巨大白色照明灯,散布动静相宜的气息。
连日加班,天熙持续上火。牙齿开始疼痛。他一开始并不在意。不想半夜里却被疼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抓起枕边电话,拨通了泽的手机。我的牙齿好痛,他艰难地说。我马上打车过来。二十分钟后,两人已经坐在了出租车里。满大街地寻找药店。但是已经没有药店在营业。天熙疼得冒汗,本能地紧紧抓住泽的手。你不如一拳打晕我。这句话启发了泽。坐在泽客厅的沙发上,泽让天熙伸直了胳膊,自己则用力按压天熙手掌的虎口。天熙疼的几乎要叫出来。这可以减轻你的牙齿疼痛。十数分钟后,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泽的按压起了效果。牙齿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他趴在床上困倦睡去。醒来时,已是清晨。他的身上盖了一张毯子。泽已经做好早餐。音响里播放着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之夏》。餐桌上两只绘了青花瓷的盘子。全麦面包片上已经抹了黄油。两杯鲜榨果汁。一份有洋葱和莴笋拌的蔬菜沙拉。淋了一层橄榄油。两只猫蜷缩在沙发上,尚未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天熙请泽看电影。主角之一是他曾经访问过的一位明星。曾经因为私生子事件被媒体纠缠不休而倍受困扰。天熙同这部电影的编剧亦是熟稔。UME的4号厅,E排11座和12座。是中间略靠前排的位置。电影在9点20分开始。电影演出不到一半。黑暗里,泽试图去抓天熙的手。天熙轻轻推开,他又伸出。天熙的鼻翼几乎要渗出汗来。只好任由泽将自己的手抓在手里。泽抚摸他的掌心,细细捏玩。偶尔故意用力掐他的手指,天熙便咬紧牙齿。以免自己发出声响。他用眼角余光去看泽,泽的脸上浮现得意而狡黠神情。
泽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每天下班回来。无论多晚,他都会弹三十分钟。十岁的时候,他曾经很羡慕同学可以去上钢琴辅导课。回来向父母提及,无人理会他的请求。工作后的第一年,他攒了薪水拿来买了一架YAMAHA钢琴。他请了钢琴老师为自己授课。已经可以熟练弹奏宫崎骏动画片里久石让演奏的《天空之城》和理查德克莱德曼版本的《绿袖子》。天熙,我会很快为你弹奏《闪亮的日子》。泽坐在钢琴椅上,回过头来说。泽知道天熙喜欢《闪亮的日子》,却不知道蓝。他从未告诉过他关于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