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跑道上快速疾驶,做最后的滑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收拾行李。天熙也站起身,打算打开行李架,取下自己的双肩背包。是他唯一的行李。终于到了。天熙的后排座位上突然有人长叹一口气。中文。中国人。夹杂在一大堆鬼佬中,天熙未曾想自己的后面居然还坐着一个同胞。他禁不住回过头去。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年龄要比天熙小几岁。身材颀长。清俊面容。皮肤略显黝黑。有一种健康的运动的美感。眼窝略略凹陷。眼睛细长,秀美之至,极是明亮。穿了纯棉白色T恤衫,同样棉质的斜纹布料靛蓝色牛仔裤。天熙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银链子。你是中国人。他问天熙。当然。你不是。天熙好奇。我是越南人,曾经在中国昆明留学,学习汉语、击剑和市场经贸。现在在四川绵阳的一家台湾企业工作,负责市场部的拓展。那个男孩似乎意识到自己讲了太多话。突然变得有些腼腆。你来越南做什么。旅行。一个人。对。一个人。你很勇敢。他的口气仿佛上级对下级的褒奖。酒店订好了么。天熙摇头。出发前很是仓促。你会讲越南语。不会,但我想他们应该可以讲英文。天熙也有几分懊恼。的确有些鲁莽。原以为还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找酒店。未曾想飞机会晚点两个半小时。
他有些同情地注视着天熙。旋即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半夜时分。不比中国,街上的治安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你一个人在半夜里去找旅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飞机尚在滑行中。掠过灯火尚算通彻的机场大楼。你打算怎么找旅店。他边问边拎起自己的咖啡色行李箱,站在了机舱通道处。飞机缓缓停下来。人人争着往前面走,机舱顿时变得嘈杂。只有到市中心再说了。因为匆忙出门,天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越南旅行攻略。酒店名称,价格如何,一无所知。只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知道市中心在哪里吗。天熙再度摇头。现在去市中心的班车已经早没有了。这个时候,外面的出租车只会宰像你一样的背包客。我爸爸很快开车过来,可以捎你到市中心。他似乎担心天熙多虑,遂补充了一句。我在昆明和绵阳都得到了很多中国人的帮助。你是中国人,来到了越南,我理应帮你。
下了飞机的舷梯,湿热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甚至弥漫一股淡淡的酸涩味道,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正在发酵。9月份的越南,已进入雨季,但对于游客来说,它的热力余威依旧无可抵挡。机场大厅人头攒动,游客拖着行李箱来来去去,仿佛水箱里的鱼。各种肤色,各种装束。他们带着各自的目的来到这个热带国度,各自面目亦是含混不清。
我的越南名字是Kim min jong。中文名字是阮德广。他注视着天熙。你叫我的越南名字吧。算是新学一门外语。说完便呵呵直笑。Kim min jong在服务台兑换了一把硬币。背对着天熙,用陈旧的手摇投币座机打电话。天熙注视着他的背影,只觉情愫颠倒莫名。宽宽的肩膀将白色T恤衫撑得饱满欲涨,可以想见肌肉的结实。臀部和大腿裹在窄细的牛仔裤里。紧翘,挺拔,呼之欲呼。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我对这条紧身裤竟产生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三岛由纪夫《假面告白》里的句子,应和了这种情愫的暗发。天熙被自己吓了一跳。几分钟后,他放下电话。转过身来,微笑。我爸爸很快就会赶过来。我已经跟他说了碰到你的事情。他让我帮助你。
天熙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他提醒自己,他只是在做一场旅行。他的背包里只有《金刚经》。他的世界幻灭懵懂。他惯于在荒凉河岸仰望星空,曾经被生命狠狠刺痛。他是暂时逃离都市的流浪客。他是前世的行脚僧,现世的过客。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国家,然后离开。心中不存任何奢望。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什么。没有任何故事被允许发生。
7 十分钟后,天熙已经坐在了Kim min jong父亲的白色别克商务车里。他是一位中年男子,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左手中指戴了一颗镶嵌硕大祖母绿宝石的金戒指。浓浓的古巴雪茄味道。天气炎热,也依旧穿了质地上乘的浅灰色长衫。每一粒扣子都系得密实。讲话时语速放得很慢,有深沉的喉音。同天熙握手时短促有力。伸出手,旋又快速收回。决无拖泥带水的犹豫。作为国家发展中的既得利益者,他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越南予人的印象是一个经济落后,穷困潦倒的发展中国家。它的国民也理所应当的贫穷。但显见Kim min jong一家家境之殷实,远远超出一般家庭之上。
离开机场,别克车向着市中心方向行进。窗外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景致。只偶尔闪过一两点灯火。倒让他想起唐诗里两三渔火是瓜州的句子。道路似乎有些坑坑洼洼,不时些许上下颠簸。坐在后座上,吹着冷气,似乎闻得到热带植物散发的旺盛浓郁味道。天熙的心安静了不少。Kim min jong絮絮跟父亲讲话,父亲则偶尔应和几句。不时笑几声。显见,父子二人的感情非常好。这让天熙突然生出一股羡慕之意。爸爸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注意安全。Kim min jong转过脸来,定定注视着天熙。天熙点头,下意识地去摸抱在怀里的背包。护照,钱包,身份证。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就在这个藏青色的双肩背包里。
渐行渐远,车子所经之处灯光也愈加密集。车速明显慢下来,开始汇入大片车流中。不时有摩托车发出尖锐的刺耳声,疾驶而过。Kim min jong扭过头来。这里距离市中心已经不远了。路边有旅店,应该可以住宿。他快速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纸笔。我把家里的电话写下来。如果碰到问题,你赶紧给我打电话。另外,市中心有一个湖,叫Hogamlake。周围也有一些酒店,如果这里没有合适的住处,你可以打车去那里。他把纸撕下来,递给天熙。天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是一连串长长的数字和Kim min jong的中越语名字。说话间,车子在临街的一座大厦前戛然而止。就是这里了。Kim min jong说。天熙道声谢,拎起背包下了车。Kim min jong摇开车窗。有事情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他再次叮嘱。
8 天熙站在街边,目送Kim min jong乘坐的车子缓缓离开。
灯光渐远,很快和其它的车灯混杂在了一起。最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夜色中。是站在越南的土地上了。白天的强烈炙晒,令地面的余热犹存。暑气蒸腾着。天熙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蒙的,并不能看到一颗星星。没有林立高楼,没有闪烁的霓虹。建筑物在昏昧的光亮里现出模糊的轮廓。这里倒更像一个僻远的县城或者城市的边缘地带。突然,一辆又一辆摩托车从黑暗中涌现出来。马达发出巨大的轰鸣。长发女孩子坐在座位后面,双手环绕抱住前面同伴的腰。从天熙身旁疾驰而过。这是天熙从未见过的阵势。如同香港警匪片里黑社会打手耀武扬威出行的场面。他的额头不禁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最近处,是一家烧烤店。烧红的烤架上,噼里啪啦,正烟熏火燎地冒着呛人的浓烟。昏黄的灯泡下,几个当地人围着一张桌而坐。桌子上摆满了凌乱的盘子和啤酒。他们大声讲话。不时发出哄笑声。其间夹杂着空啤酒瓶滚落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天熙注意到其中一个男子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低低对同伴说着什么。想起了Kim min jong告诫的话语。天熙不禁加快了脚步,向着闪烁HOTEL英文字样的旅店方向走去。穿过一道窄窄的胡同,他感觉墙角处似乎有人影隐约晃动。果然,有一个男人从阴影里钻出来,默不做声从他身旁走过。天熙吓了一跳,推开一扇栏杆上刷了绿色油漆的铁门,是一个大院子。空落落的,亦无任何声音。窗台下种了几株美人蕉。后来在越南的数日,天熙到处见到这种植物。红色或者黄色的长条形花瓣。开得炽烈,浓密,渐近荼糜。
门口一盏白炽灯,明晃晃的刺人的眼,感觉渗人。几只蛾子在灯周围飞来飞去。进到大堂,仍然没有人影,却闷热得让人心里发慌。前台窄窄的桌子上,一只老旧的台式风扇呼呼转着,试图搅动着粘稠的空气。一只苍蝇趴在乳白色的电话机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实在懒得飞行。一只黄白毛色相间的猫趴在长椅的下面打盹。无法推测这家旅店的性质,究竟是国营,抑或还是私人所有。
天熙用英语打招呼。半晌,旁边的一扇门吱扭一声打开来。出来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妇人。瘦削,头发乱蓬。一副病恹恹的懒散模样。蓝色短袖。汲着一双塑料拖鞋。那妇人略年长一些。个头不高。青色粗布褂子。头发梳成大髻挽在脑后。表情还算和善。好奇地看着天熙,如同观看天外来客。从下飞机到现在,天熙倒也真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我想找一个房间。天熙说。在谨慎看了天熙的护照后,瘦男人掏出一大串钥匙。要一个二楼的房间。他补充道。他觉得这会比较安全一些。
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零点15分。天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要凑合着过了今晚就好。瘦子示意天熙跟他一起上楼。沿着一段逼仄促狭的木质楼梯,拾级而上。其他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不知道是客人都已睡熟,还是根本就没有客人入住。天熙不得而知。打开房门。约莫10平米左右的面积。窄窄的床。一张桌子,上面有一把红色塑料暖水瓶。壁挂式空调。紧闭的窗户。洗手间的马桶黄褐色锈迹斑斑。简直不像文明世界的产物。房间里散发着霉烂的味道。天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个房间多少钱。天熙问。十四美元。天熙吓了一跳。都说越南的物价便宜。这十四美元岂非天文数字。又脏又贵,远远超出了天熙对自己在越南每日开销的预算。八美元。这是天熙给出的心理价位。瘦子坚定地摇头。
讨价还价不成。天熙只好又折身回到了一楼的前台。那男子情绪激动地对妇人说着什么。妇人皱紧眉头倾听。然后摇头。她看了天熙一眼,爱莫能助的样子。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已经是零点40分。看来只有去市中心找旅店了。天熙极沮丧。在越南妇女同情的目光里离开。再次回到马路边初下车时的地方。
烧烤店已经关门打烊。街边愈加冷清。有稀疏的摩托车匆匆经过。然后呼啸而去。半天,他终于打到一部出租车。是黑色桑塔纳。看车子的破烂程度,简直像刚刚遭遇过一场洗劫。去Hogamlake。他掏出Kim min jong写的字条给司机看。我想找一家旅店。天熙说。司机听懂了HOTEL的字样,拼命点头。似乎生怕丢了这单生意。OK。NO PROBLEM。他信誓旦旦地说。天熙跳上车子,逃离了这个梦魇般的所在。
9 驶过一座桥梁。
十数分钟后,路两边渐次变得开阔。看不到月亮,但终于一下看到了几粒星子。高大的棕榈树,低矮的灌木丛,密林里的动物,连同芭蕉林,山峦,村落,农田,还有房屋,河流和坟墓。一切都陷入到静寂的黑暗里。车灯照亮前面坑洼不平的路。坐在车子里,天熙的心开始慢慢安静下来。默默想着心事。司机掏出一根烟,递给天熙。天熙摇摇头。他便自己点上,猛吸了一口,一阵呛人的烟味便在车厢里弥散开。
Kim min jong此时在做什么。天熙不由想起他紧身白色T恤衫下隆起的肌肉轮廓,以及那双细长秀美的眼睛。临下飞机时的邂逅,匆忙的道别。一切都发生得不可思议。只有攥在天熙手里的那张字条是真实的。上面写着Kim min jong的中越语姓名和家里的联系电话。天熙知道,自己要的只是一场一个人的旅行。一场自我的放逐与追寻。他正在路途中。他的世界劫后重生。他是心思倦怠的旅人。看到人世间的残缺与不完满,如香烛燃烧过后的残余灰烬。而非热情澎湃、虚幻盲目的情感游戏玩家。河内。顺化。 岘港。会安。西贡。潘切。芽庄。金边。吴哥。他将一站一站走下去。
出租车逐渐驶入市区,开始有比肩而立的群楼。见到了一大片湖水。这应该是Kim min jong所说的Hogamlake湖了。潮汐引力下,湖水涌上岸边,轻轻拍打石岸,发出哗哗声响。凌晨一点钟的大湖。即便是市中心,也未及想象中的繁华。绕湖一圈,并没有多少光亮。见到一家酒店,门口几个男女鬼佬,手里各拎着一只啤酒瓶子,坐在台阶上聊天。与出租车司机结了帐。天熙跳下车子,冲进大堂里。他掏出护照,不想却被面容秀丽的接待小姐客气地告知客房已满。
天熙顿时觉得颓丧无比。他重新跳上一辆的士。他对司机说,请司机帮他拨通了Kim min jong家的电话。电话接通。我是天熙。我已经在Hogamlake,没有找到可以住宿的酒店。Kim min jong的声音听上去担心而焦急。我家人刚才还在责怪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你把手机给司机,我告诉他地址。
10的士在越南的黑暗天空下疾驰。
天熙只觉得自己身处在镜头的画面里。人与某种情境,人与人的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离开黄河入海口的一座石油小城,来到北京。他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种生活途径。心有不甘的追寻,却似盲目挣扎,不知道究竟在追寻什么。生是颠簸流离之途,有时道路看似通达,予人选择的余地实则不多。
的士司机放起了一段音乐。是爵士乐。仿佛在迪厅里演出,激烈,嘈杂,断续。和着节奏,天熙的情绪亦渐渐变得饱满而坚实。
的士驶入一条曲折幽深的巷子。被惊醒的狗发出一两声吠叫。漆黑的夜幕里,有户人家的门口亮着的灯分外醒目。的士缓缓停下。灯光下,Kim min jong,他的妹妹,他的父母。一家人站在门口。这样郑重而深具诚意的等待。背后,是被灯光照亮了的满架蔷薇。在灯光的映照下,沉堕回旋,绿意葳蕤。蔷薇花红,暗香浮动在整条巷子里。是天熙难以释怀的温暖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