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熙雇了一辆出租车去看湄公河。
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颠簸。终于到达湄公河边。
湄公河。中学地理课本上的湄公河。杜拉斯的湄公河。印度支那的湄公河。水波不及想象中的浩荡,但也烟波浩淼。天熙先乘坐大渡轮,他站在船头的位置。看到船身飞溅起高高的白色水花。闻到浓烈的水的腥味。十数分钟后,便由此岸到彼岸。然后换乘一艘涂成蓝色的独木舟。两头尖尖,向上翘起。当地人划船。上船的时候,他心里有些隐隐担心,害怕会掉到水里去。
河中有大大小小的岛屿。小舟离开主河道,沿着河汊,向那些岛屿划去。小舟在纵横的丛林水道间穿行。堤岸上,高大的椰子树,棕榈树,以及大片的芭蕉林。是浓茂繁盛的热带雨林。藤蔓低垂,层层叠叠的绿色,如同置身幽远梦境。
在湄公河上看日落。夕阳红得像玛瑙。镶嵌在西方天空,镶嵌在浩淼动荡的水波上面。如果溯流而上,便可到达柬埔寨。动身启程,旅程的开始永远都是这样。遥远的旅程永远都是从海上开始的。杜拉斯说,这条位于热带季风气候中的惆怅的河流,阴暗与光明对峙的深渊。它其实是一条江。从喜马拉雅山麓开始,曲曲折折,百转千回,一直流经至此。形成广阔的三角洲,最后注入南中国海。裹带着泥沙,亦裹带着希望与挣扎。
水深,江阔,近乎没有边际。幽深浑浊的水面,动荡,起伏。漂浮着细细的水草,叶片肥厚的水葫芦。越南船夫用磕磕绊绊的英文告诉他,这繁殖力顽强的植物,曾一度覆盖在湄公河辽阔的水域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触摸湄公河的水温。这热带的河水,带着深邃凉意,自指尖传遍他的身体。
2从湄公河回来,天熙收拾行李,退掉酒店。
告别酒店那个年轻门童。他肤色黧黑,穿着笔挺帅气的制服。他亦可以讲简单的英文。他指着地图告诉天熙,他的家在永隆。
乘公交车去西贡附近的一个小镇。晚上住宿在一家客栈。房子设计极具浓郁的越南风格。高大院墙,白色,画着兰草或竹子的图案。高的门头,没有雕梁画栋的富丽,自有一番简洁的意趣。
方形的院落,庭前有各种盆栽花卉。枝叶扶疏,散发勃勃生机。廊前有木质长椅,可以纳凉,看书,抬头看天,或者发呆。爬到三楼顶层,便可俯瞰小城的大部分。大片青色砖瓦房顶,起伏如大海的波涛。
清晨醒来,已是晨曦初露。小街静寂着。空气薄凉。慵懒,然而干净透明,仿佛不然杂质。年代久远的青色的石板路,曲折的巷子,延伸。那些古老的房屋,有着红色的朱漆大门。岁月剥落了颜色,没落,却呈现曾经沧桑的美。墙上生了嫩绿的野草,还有牵牛花。浅粉或深紫,阳光里仿佛花瓣也是透明的。轻轻荡漾。
远处的苍山,连绵而逶迤,苍茫无尽的绿。白色雾气笼罩着,上升或下降,也因此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颜色。当地人走过。神态从容平和的男人或女人。脸色有深重的红,穿青色粗布衣服。背着竹筐。偶尔轻轻交谈,抑或沉默。身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偶有如他一样的过客,手里拿着相机。东拍西拍。拍轮廓鲜明的檐角,街旁的路灯,石板路的深深裂痕,门上的铜质扣环。甚至,拍下自己投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
白色的溪水,清凉而潺潺,哗哗流淌,自高处至低处,永远是不疾不缓的速度。在街道拐角处,有附近的村民在兜售鲜花。极鲜艳的颜色,各尽妍态。花瓣上带着晶莹水珠。金黄,猩红,明紫。合计人民币两元或五元一把,极便宜的价格。那些村民来自山上,他们头戴着尖角斗笠,裤腿上甚至还有泥巴的痕迹。不管买花与否,他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你,淳朴而自在。
租车行的老板娘是一位娇小的女子。天熙跟她很快谈妥了价钱,15元两个小时。选中了一辆蓝色黄色相间的山地车。并无任何目的地。城西门是一座古朴的城墙。正对一条横贯南北的公路。骑车,看风景。苍茫原野,高大的农作物。大片金黄的向日葵,茂密而生机勃勃。碧蓝发亮的天空。远山绵亘。
去往海边的路是一条宽阔的土路。汽车急驰,马车晃悠悠地走,一样的尘土飞扬。路边有河渠,掩在及膝的密草间。可听得哗哗水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戴着斗笠。白色的农舍,灰瓦白墙。时有人影闪现。经过一个村子,离海已经很近。种了很多花,灼灼如桃,但并不是桃花。是三角梅。有古老粗壮的枝干。在蓝天下盛开,极为触目。人一副悠闲的样子,小孩子追逐嬉戏,老人抽烟袋,狗撒欢乱跑。一种极宁静的自由。
回到客栈,去一家着名的馆子吃饭。街边露天的一张桌子。新鲜的菜蔬,深绿或者紫色。还有鱼以及一些别的水产品。要了素炒金银花菜,清蒸湖鱼。喝当地产的一种啤酒,琥珀般透凉的浅褐色。甘冽,清爽。
看远山和浮云,并且独自沉默。暮色降临,小镇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热闹之至。灯火渐次亮起。咖啡馆和酒吧里人声鼎沸,到处挤满了寻欢的人。回到客栈,他给Kim min jong打电话报平安。告诉他已经定了返程机票,明天回河内。Kim min jong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讶异而欢喜。这么快就回来。
是。我想你们。原来,他只是一个孤单的旅人。
3天熙去拜见一位西藏来的更加堪布上师。
他15岁时即落发为僧,便心志笃定。亦曾从家乡一路磕长头至拉萨朝觐佛法。后来更在印度北部的一座着名佛学院研读佛法。他精通奥妙佛理。同时担任葛举辩修会的会长。天熙在西藏旅行的时候,曾去过拉萨北部的哲蚌寺。绕进寺庙的院子,陡然看到一群穿紫红衣袍的喇嘛正在辩经。在长长的廊道里,寺庙院墙的墙角阴影里处,或是暴晒在炽烈的高原阳光下。两人一组,一问一答,或立或坐,啪啪清脆拍手之声此起彼伏。声起,其妙莫名,如因缘和合。声落,稍纵即逝,如万般无常。辩经是僧侣每日下午必做的功课。论辩双方需智慧具足,心机纯熟,且通晓经纶。结果必分高下,但是却无人执着于胜负。虽听不懂他们辩论的内容,天熙却觉得有莫名感动。
是位与昂贵地段的高级公寓。客厅里铺了厚厚的一层地毯。空气中弥散着藏式檀香和茉莉香的混合味道。上师盘腿趺坐在长沙发上。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短发。寻常人装扮。穿印巴风格的浅白色亚麻布上衣。手里持着一串紫红色的念珠。他的面容慈悲,似笑而非笑。眼神有着宁静和单纯。见到他,天熙只觉心里万分安静。感觉是沐浴在清凉的月光下。内心仿佛得到轻柔的抚慰。他向他双手合十后,然后默默坐在地毯上。
父亲去世后,天熙只有一次做梦梦到他。父亲说,我已经走了。我放心不下你们,但是无能为力。我现在很好。你要好好生活。替我照顾好家人。天熙,我是爱你的。你始终是我期待的最出色的孩子。天熙看到他的面容饱满洁净,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青色胡茬。他微笑,并且眼神柔和,透露着某种光泽和神采。仿佛是刚刚二十几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依稀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香味。在很小的时候,他便迷恋他身上浓浓的烟草气息。为了省钱,他一直抽便宜的烟。大前门,或者其它牌子。到老亦是如此。天熙工作后,买好的烟给他,他心里应该欢喜,却往往表现出嗔怒。经过过艰苦的生活,他始终害怕贫穷,害怕浪费钱。天熙不说话,只是定定注视着他,无比贪恋。害怕他会消失。他低低啜泣而至哽咽。他从哭泣中醒来,满脸泪水。父亲终究还是不见。他在黑暗里坐起身,感觉无限孤独。月光润泽,缓缓滑过窗台。凉意在心中回荡起伏。此岸。彼岸。生与死的界限,是这样的分明。
天熙心中一时异常难受,如万条江河涌动。父亲的死亡,他从未向他人提及过。一直自己承受,并且默默寻求答案。他希望上师能通过他的法力,帮他看一下父亲在那边究竟过得好不好。但是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太过荒谬,近乎迷信。上师,我想知道从佛家的角度讲,一个人为何会选择自杀。他嘴唇颤动,嗫嚅讲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两行热泪即刻顺着脸颊流下。
上师定定注视着他,半晌不语。这目光清明透彻,温和有力。天熙注视他的眼睛。渐渐平静,内心的潮汐涌动亦渐趋止息。他一颗一颗捻动手里的念珠。缓缓而语。一个人选择自杀,是因为对生命太过于执着。所谓太过执着,意思是妄图使世间万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运行。当事情与自己意愿相对抗,或者达不到自己的期许,便抱憾失望,便乏力面对现实,由此生出诸多怨恨之心。所以因自杀而往生的人,往往是死于自己内心的怨气。生命原本是富于灵性的,但是,太过执着,便是给自己的灵性套上了枷锁。执着,是对生命的最大错误解读。放弃执着,选择放下,拥有一颗出离尘世的心,才会还原到纯粹的生命本身。人身难得,生死无常,轮回过幻,放下才是解脱。
所谓信仰,亦只是一个人内心的修习。宗教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看待死亡。生与死,不是对立的。他们是一体。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而只是一段新路途的开始。无论有神还是无神,信还是不信,只要能够日日自持,控制欲望,善良而不贪婪,都将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天熙凝神谛听,只觉心中悲喜交集,似有所悟。
4 他知道他在楼上,透过落地玻璃窗的窗纱看他。
玻璃窗后,是一张阴郁的,忧心忡忡的脸。
他赤脚走在楼下花园的林木间。一场雨过后,初夏的花园里,植物愈加繁盛。白色和紫色的丁香。即将凋谢的玉兰。金盏花。石榴树。白蜡树。更多的植物不知道名字。他对于植物的了解,乏善可陈。气候一直反常。天气几乎直接从冬天跳至夏天。天熙在楼下花园散步。暖风。他原本是穿了宽松的青色运动裤和咖啡色衬衣在花园散步。四顾无人,干脆脱掉脚上的运动鞋子。赤脚在一段石子铺就的花间小径上缓步行走。如同古代的日本僧侣那样,默默静思。
天熙感觉到了自己的烦躁。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迷失。离开是唯一的选择。有时,他对自己感到愤怒。这样与泽的纠结究竟算什么。客厅门口两人并排放的拖鞋。衣柜里熨烫整洁的各自的衬衣,牛仔裤和外套。同一只白色瓷杯子里的牙刷,蓝色花纹的浴巾。两人共用的UNO爽肤水,LANCOME MEN的发蜡,绵羊润肤露,韩国牌子的蜂蜜香皂。食物塞得满满的冰箱,甚至厨房里窗台的一盆薄荷。都开始令他无法容忍。这算什么。他质问自己。泽说,他刚刚踏上一段旅程。但是,在天熙看来,这旅程,再往前走,亦是没有光亮的。藉着寒冷,他们彼此靠近。但是,彼此的孤单,无可安慰。如同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航船。开始有了漏洞。海水灌进来。两人的遇见,注定是一场沦陷。
在开始之前结束,一切都还来得及。
天熙花更多的时间与敏在一起。他以为他在恋爱了。或者,他表现得像在恋爱一样。敏的生日。他请她在一家泰餐厅吃饭。外观看起来像一座东南亚风格的寺庙。环境幽静。顶楼有露天的花园。现场音乐演出,可以举办派对。宽大舒适的沙发,适合饭后聊天。红色莎幔。珠帘。熏香蜡烛。泰国木雕神像。铮亮的铜水壶。是他和泽常去的一家餐厅。他穿蓝色竖条纹的衬衣。用了淡淡的BVLGARI香水。他们坐靠窗的一张桌子,点了咖喱皇炒蟹肉,芒果大虾,木瓜沙拉,两瓶啤酒。他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是送给敏一件礼物。一盒比利时巧克力。精巧而方正的铁盒。黑白相间的图案。居中的黑色字体,是英文的大写字母。I LOVE YOU。是天熙特意请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
他心怀忐忑,双手把礼物送给她。从未有过的慌乱。她微笑,接过来看,却是默然。天熙捕捉到她面部神情的细微变化。天熙,她说。他等她的下文。她却不再说什么,只是夹菜。酸虾汤端上来。热气翻滚。她先为天熙盛了一小碗。
天熙,我们做朋友。但是我们不能谈感情。这太可笑了。她直视天熙的眼睛。没有什么比爱情更可笑的事情了。现在,我只希望认认真真去做自己的事情。爱情太危险。爱上一个人比不爱一个人更可怕。把你的全部能量,全部激情,投射到一个第二天很可能会消失不见的人身上。当然,我不是指你。
天熙,我相信美好爱情的存在。但它与我无关。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们可以抱着互相取暖,但无法彼此依赖。我不想依赖谁,除了自己。更不要说什么我爱你,听起来愚蠢又可笑。我宁可爱一座城市,爱一片流云,爱一块石头,但是,我决不会再对一个人说我爱你。与生存相比,死亡是永恒的。与真实相比,虚幻是永恒的。与守候相比,分离是永恒的。与记得相比,遗忘是永恒的。与饱满相比,空洞是永恒的。
我了解你的心事,不代表我要拯救你。这是两码事。况且,天熙,我无法拯救你,有时我甚至无法拯救我自己。爱情无法带来拯救。我的黑暗与挣扎,同样无法示人。没有人可以看到。生活对每个人都不容易。
你自己想清楚,你来到北京,是否就是为了过平庸寻常的生活。像大多数人那样,盲目恋爱,结婚,贷款买房,买车,生孩子,为生活所奴役。开始吵架,遭遇婚外情,或者一夜情,出现第三者。她或他更有吸引力。离婚,分道扬镳,各自寻找下一个目标。或者就此对生活失望,麻木庸常的继续过下去。不,至少这不是我要的人生。
我不想依赖谁,从来没想过。但是,天熙,我需要机会。抱歉我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他是我的画廊经纪人。
天熙一直在听。敏的最后一句话,令他震惊。他瞪大了怀疑的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的年龄足足相差20岁。因为他的帮助,我才得以有机会去到美国,有机会去为自己的作品做展览。这个行业竞争太激烈,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实在太难。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语调柔和,却不容置疑。我很快会辞去杂志社的工作。专心完成我的艺术创作。然后去国外做巡展。然后,她的语气迟疑,会跟他结婚。天熙,我已经付出了太多。我不能再容忍自己的默默无闻。这也许是我最后的赌注。她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眼中有隐约泪光闪现。
5一场迅疾的感情。
未来得及生发,便灰飞烟灭。事情如此简单的发生。充满戏剧性。也仿佛一切都预先排演好。
敏果然很快辞职。她与同事间的关系原本疏淡。只有天熙和另外两个关系较亲密的同事为她送行。选在一家名叫麻雀剧场的酒吧里。那天晚上,正有一支乐队的专场演出。马木尔和他的朋友们。剧场里到处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台下的高脚椅上坐满了人。天熙他们找了一个靠近舞台的角落。舞台上打出红色和黄色的灯光。平头的吉它手开始弹唱。声音含混,喉音浓重,听不清歌词。只是依稀有骑手和眼睛的字眼。
他们围成一圈,坐在沙发上。敏穿了在新光天地买的裸色T恤衫。喝喜力啤酒。旁边是一群鬼佬。无一例外的有着挺拔的鼻子。中间夹杂着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穿黑色紧身上衣。他们讲英文,混合着法语。天熙的手机响起,是泽的电话。他问他在哪里,他要开车来接他。天熙沉默。在心里,他和泽,如同他和敏一样,已经是两条各自流淌的河流。彼此方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