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越南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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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生死死(2)

父亲去世后,他必须在家人面前扮坚强角色,并且行事镇定稳妥。他给了弟弟五万元钱,让他们安心养育孩子,暂无金钱之虞。每天打一个电话,安抚母亲,聊些开心的事情,让她不致感觉太孤单。帮大哥打官司,请律师,付对方赔偿金,已经花费了他自己大半的积蓄。同时需要一笔资金帮母亲买一套新的房子,让她尽快搬离旧居,以免睹物思人,纠结往事。他清理账户,发现加上此前父亲一度住院的大笔开支,留下的钱并不多。他需要更努力地工作。

他知道,自己正处在生命的低谷。

人生无所不在的苦,可以激励我们从事精神上的转化。每一种痛苦、悲伤、损失和无止境的挫折,都有它真实而戏剧性的目的:唤醒我们,促使我们冲破轮回,从而释放被禁锢的光芒。是他看过的蒋萨仁波切的一句话。在他看来,父亲的死亡是戏剧性的。而现在,他自己是被禁锢着,但是不知道自己的光芒何时可以释放。

泽对他是彻底的信任,任何话都跟他讲。但他不会对泽讲这些。没有缘由。只是不愿意把内心的东西讲出来。总是担心,话一出口,便执言忘义,失去了它应有的重量。世间情意,原本稀薄冰凉,倒不如自行珍藏,让它宁寂清虚,和光同尘。所以,无论是巨大的悲哀还是深远的责任,都只愿一人默默担当。冷暖自知。

他只淡然对泽说。我在云南的山里旅行时,也曾经看过这么多的星星。夜里,车子在山道上蜿蜒而行。半路突然抛锚,一行人被迫下车。有些人抱怨,有些人骂骂咧咧,有些人则开始打手机。我独自绕道路的另一侧。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的未知。起伏的山峦,恍若置身在一场偶然邂逅的梦境里。我伏下身子,触摸那陌生的道路。有些路,注定了一生只有机会走一次。所以会珍惜。我摸到了粗糙的石子和沙粒。触碰到大地的温度。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总是喜欢旅行。喜欢一个人旅行。当我站起身,向上仰望,一阵晕眩。满天的繁星。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只觉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是生命的壮美。那种美,远离尘嚣。壮怀激烈。常常想,也许我的前生是行脚的僧人,或者曾经被禁锢在某处。爱旅行的人,也是热爱孤单的人。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感觉到自己的孤单和流离失所。

是的,孤单。最后一句话,他说给自己听。

6 他告诉泽,另一次去云南旅行时,是参加某国际知名品牌摩托车举办的活动。

嘉宾都被邀请住在丽江古城附近的一座高尔夫球场别墅里。别墅零零星星,散落在山腰。同行的有一位单身女子,与主办方关系极为熟稔。她带一顶手工编制草帽。穿TSUMORI CHISATO的碎花裙子。缀满蓝色、红色、黄色与灰色的花朵。右领口处有一条扎成蝴蝶结装的绿色带子。一副LOUIS VUITTON牌子的鎏金边的大墨镜几乎要把她的整个脸都遮住。隔着墨镜,似乎可看到她的倨傲神情。直到吃饭时她终于将墨镜摘下,眼睛居然是红肿。她最初沉默,三杯红酒过后,性格亦渐渐开朗,与大家攀谈起来。其实性情好爽,谈话亦大大咧咧,时有惊人之语。她来自上海,出身世家,家资丰厚,不需任何工作,最主要的时间用来寻找爱情和游戏人生。晚餐结束,大家已经彼此熟悉。改天便相约去丽江的束河小镇闲逛。下午的时候,找了一家酒吧,继续喝啤酒,休息,聊天。她改穿了红色的中式紧身上衣。脚上同样穿了样式古朴的蓝布白底的盘带布鞋。鞋面上各锈着两朵红色的桃花。

她不断地倒满酒杯,动辄一饮而尽。渐渐话多,开始絮絮讲到自己的情感波折。以及如何在一次酒醉后开着一辆玛莎拉蒂从北京前往内蒙。结果撞在了高速公路的护桥栏杆上。车子被撞坏,人幸好安然无恙。谈兴正浓,便彼此交换电话。天熙已将她的手机号储存在自己的手机上。第二天即驱车前往香格里拉,活动的另一个主要场地。逛香格里拉古城后,天色已晚。她让自己在当地的朋友做东,设宴款待天熙及其它若干朋友。席间,吃牦牛肉,喝冬虫夏草炖的汤,喝青稞酒。过于喧嚣的纷繁热闹,掩盖着每个人的孤单。

饭局结束,一众人又赶往另一家酒吧。有人喝酒,有人跳舞。及时行乐,仿佛世界末日。每个人都玩的劲头十足。她不由分说,拉着天熙跳舞,并且将身体紧紧贴着他。她抱住天熙的脸,去亲吻他的嘴唇。并且在他的脖子上留下诸多吻痕。他并不介意。知道她是有些喝多了。半夜时分,终于兴尽而归。回到下榻的酒店,天熙睡去。不知道几点钟,他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是她的电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将电话接了起来。她如同在呓语。我不太舒服,你能过来陪我吗。话语里有祈求的味道。他并未多想,穿好衣服,径自去往她二楼的房间。门已经虚掩着,他轻轻推开。房间里亮着台灯。她躺在床上。感觉到他的到来,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她转过身,脸部微微向下,侧躺在枕头上。她含混不清地说,你抱抱我,我冷。

他坐下来,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她白皙的额头微蹙,头发凌乱披散。他伏下身子,隔着薄薄的被子,轻轻将她抱住。他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她的头顶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不再说话。一动也不动。他看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慢慢渗出。顺着她的面庞缓缓滑落。他就这么一直紧紧抱着她。她眉头渐展,呼吸匀称顺畅,终于睡了过去。他收回胳膊,将她轻轻松开。替她掖好被角。他站起来,缓缓打开门,复又关好。没有一丝声响。头也不回地离开。深夜的香格里拉,雪山寂静。空气里带着凉薄寒意。

第二天一早,他离开香格里拉,返回丽江。他知道,她还要在那里住些时日。车子行驶在路上。迷茫日光里,车窗外是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交界处的起伏山峦,江水,林木,村落。转瞬即逝的风景。他掏出手机,将她的电话号码删除掉。知道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无须再浪费任何情感和精力。她的孤单,他可以理解。但是孤单,如同成长,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必须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7 泽打电话给天熙,他刚刚拿到一部车子。

语气暗含兴奋。是一辆银白色的SUV。名义上是他的爸爸淘汰给他,实际上依然崭新,并没有太多使用。他说,有部车子终究可以带来诸多便捷。天熙正在会议室参加编辑会,只匆匆附和了几句话,便将电话挂掉。离开办公室时,天色已经微暗,CBD繁华商业区的路灯已经亮起。餐馆,水疗养生馆,高级成衣定制店,SPR咖啡馆,红酒房,人影憧憧。写字楼里亦是灯火通明,交相辉映。他有时觉得,这些繁荣,其实跟自己没有太多关系。似乎只是为了生活。他因为梦想来到北京。但现实又令他改变了许多。摇摆,游离。无法预测的事情出现,感觉被生活控制。有时候觉得力不从心。

至少在这一点,他偶尔会羡慕泽。除了家人的情感,他几乎拥有物质上的一切。工作优渥,薪水亦算不低。价值数百万的房子,车子。多少人为之孜孜奋斗的,他全都轻而易举得到。他摇头,突然为自己产生这个想法感到可耻。他突然想到敏。敏去了美国,参加一个艺术基金会组织的展览。该基金会在全世界范围内共邀请10位年轻艺术家参加,敏是今年受邀的其中一位。她总算如愿以偿,可以去到纽约和旧金山。半个月的时间,是难得的机会。三天前,他送敏去机场。他看她黑色的身影,拖着红色的行李箱经过安检。她登上前往美国的波音747飞机,7个小时后,将到达休斯顿,然后再转机至纽约。开始她的追梦之旅。

他在机场送别敏时,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候机厅的拐角处。她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这令他有些许失落。

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泽。天熙,你往前看。他在听筒里说。在正前方不远处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天熙快步走过去。是泽。依旧是牛仔裤,上身是套头连帽衫。天熙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泽便凑过来要亲他的脸。天熙伸出胳膊阻挡。但是已经晚了一步,泽的嘴巴结结实实落在了天熙的左边脸颊上。天熙反过来用力去捏他的下巴,作为报复。两人孩子般打闹一番,方安静下来。商议去哪里吃饭。最后决定去泽的学校附近找一家餐馆吃面。

车子汇入车流中。看得出来,泽已经对车子做了简单的装饰。选了日本产绿茶味道的车用香水。挂了一只红色流苏的平安符,是一尊佛像。他甚至准备好了数张CD唱片。朗朗,喜多郎,胡安尼斯,甚至罗大佑和黄耀明。黄耀明是泽的最爱。他有时会通宵不睡,趴在床上看他的演唱会录像。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他跟着大声哼唱,并且泪流满面。这是唯一令天熙觉得泽不可思议的地方。

泽不再说话,双眼紧盯着前方,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技术娴熟。只是握方向盘的手有些僵硬。他拿了驾照也没多久时间。车内安静下来。泽对他是认真的。他越来越感觉到这一点。这令他感觉到尤为不安。不安气息始终存在。

泽打开音响。不要停滞不前,仍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完成。不要停滞不前,生活不是别的,只是短暂的瞬间。痛苦的经历都会过去的,所以,请留在这里,不要逃避。是胡安尼斯的《瞬间永恒》。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泽故意放给他听。但他不想跟泽一同沦陷。泽背负的黑暗太过阴郁沉重。他也是。

这种感情是一种带着偏离世俗取向的美感。不止关乎勇气。那样的路走起来,充满新奇和诱惑,但是危险。如同某次旅行,暗夜里走在通往纳木错的路上。山路崎岖,一路颠簸。车外是茫茫暗夜,无边无际。温度降得很低,隔着车窗,亦觉寒意袭人,刺入肌骨。司机师傅对路况并不熟悉,令人尤加担心。在入山处,有人说起今天白天去那木错的路上发生两起车祸。先后有一辆汽车和两辆自行车,人仰车翻,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倘若此事发生,后果不堪设想。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亘古如此。汽车如一叶扁舟,出没于夜涛之中。远处的闪电,银龙一般,又如刺破天空的利剑。一道接一道,此起而彼伏。亮过天空,转瞬即逝。一场大的暴风雨在酝酿中。未及合上眼,仿佛山洪爆发似的,骤雨从天而降。打在帐篷上,啪啪做响。几只狗在帐外徘徊地叫着,似乎在恐吓什么。

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冒险的事情。如果再次选择,不知道会不会还有那样的勇气上路。有时,表面的勇气,实际上却是鲁莽和冲动。鲁莽和冲动行事,势必会造成某种伤害。对自己,对别人。父亲去世后,天熙开始学会反省自己。他内心深处觉得,父亲的死跟自己一定有深刻的干系。虽则他不敢面对这一点。这些所谓的浅显道理,想必泽也一定懂得。但他执意前行。在天熙的心里,两人却是已经分开了。对于泽,他知道他的好,却内心里始终态度矛盾。由矛盾而接近倦怠。珍惜如何,不珍惜又如何。在他的心里,都一样是没有未来的。现实是一条河流,水流江阔,暗潮涌动。或迟或早,两人也只会各自站在河的两岸。彼此相望,或者相忘。他清醒地知道,这是宿命。

吃完面,将车停在校门口。两人在校园的操场上散步。许久未进学校的原因,天熙只觉亲切。虽然操场上并没有灯,但周围建筑物反射的灯光已经足够明亮。有人在塑胶跑道上三三两两地跑步,或者在练习拳术。作为国内最顶尖的艺术院校之一,学校的设施配备相当齐全。教学楼,宿舍,餐厅,多功能会议厅,演播室,图书馆,健身房,艺术展览中心。泽都一一指给他看。天熙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泽的学校。他的孤独而混乱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及至读大学时,泽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即很少住校。除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同班上同学的感情也淡薄。没有人关心他的去向,他们只觉得他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沉稳,也只会羡慕他出手阔绰,穿时髦的衣服,频频换名牌手机。无人会想到,在他的心里,曾遭受过如何的伤害,且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两人从不曾深刻谈论过彼此感情的事情。天熙觉得尴尬,泽或许觉得不屑。两个人都是心里的阴影太过浓茂和繁盛。反而需要轻松的话题来调剂。他也并不知道如何对泽表达这些想法。无论怎么说,似乎都是伤害。似乎受天熙的影响,泽也变得沉默。两人同时向车子的方向走去。

周围一片静谧。天熙突然觉得很伤感。他停下脚步,注视着泽。他也注视他。天熙伸出手,抚摸泽的头。短短的头发,有些扎手。然后,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但是没有让泽看到。也许,在心里,他也是喜欢泽的。只不过自己不愿意或者不敢承认这一点罢了。他终究无法活得如泽那般恣肆,顺性情而为。他的世界充满太多的道义和担当。必须选择一条明朗周全的道路,直指某种看得见的希望。时间紧迫,并无闲暇光阴再去试探,冲撞,摸索。他需要的,是如蓝那般的决绝。

母亲催促他带女朋友回家的电话一日多似一日。还有三天,敏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