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七、腊八,冻死叫花。高密的冬天奇冷无比,蛟龙河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结上了厚厚的冰。一阵北风吹过,冰面冻得“咔咔”作响,在严冬的肆虐下,大地倒在了北风的利刃下,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僵硬地平躺着。饱受蹂躏的身躯散落了昔日的光华,光秃秃地毫无生机,白里泛黄的土地上夹杂着一丛丛的树林和稀疏的村庄,突兀地呈现在眼前。北风嘶嘶地怪叫着,同路上的行人开着残酷的玩笑,人们缩颈、藏头、弓背、弯腰,把一双手插进棉衣的袖口里,一路小跑地走着。
一大早,福生堂的西厢房里,司马亭躺在被窝里一个翻身,伸了伸胳膊,抻了抻腿,“呵,外面真冷啊。”说着,把一双胳膊缩回了被窝里,一侧身,一只冰凉的大手钻进了三姨太的被里。
“哎吆,冰凉的爪子,讨厌。”三姨太叫唤着,用手往外推司马亭的手,司马亭的手像长了眼睛似地,一下捉住了三姨太的一只肉鸽子,再也推不动了。
“别闹,怪冷的,你冻着我就好了。”三姨太近似哀求地说道,可是,司马亭从来不吃这一套,只是肆无忌惮地揉捏着,把一对肉鸽玩弄的振翅欲飞的样子。
“你答应我件事我就饶了你。”司马亭在三姨太的耳根处小声说着,从司马亭口鼻中冒出的气流吹得三姨太奇痒,三姨太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什么事?我有什么能耐帮你的大忙?”三姨太问着。
这时,司马亭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搁到往年就是收租的时候了,你也知道,你大姐的脾气,我真头疼,收租吧,乡亲们怎么过呀?不收租吧,怎么能搪得了你大姐,她还不把我司马亭给翻过来,想个法,让我过这一关,怎么样?”
三姨太说,“我那想得出来,你自己想吧。”
司马亭一听,手上用力,简直就要把肉鸽给掐死了。
“哎吆,死鬼,我想、我想。”三姨太告饶着。
过了一会儿,三姨太说,“你就不会求求大姐,老夫老妻的,有什么抹不开面的。”
“就这法?你还有好招,快说。”说着,司马亭手上又用力一捏。
“哎吆,你别着急,听我说,这法最灵。你给大姐说好的,我在一旁帮腔打圆场,准成。”
福生堂后院大姨太的屋里,司马亭苦苦地央求着,“太太,这荒年贱月的,乡里乡亲的,还收什么租子?再说了,好年天收的时候,咱福生堂什么时候为收租犯过愁。现在如果咱把租子给收了,大栏镇的人还不饿死?那样的话,是你好还是我好?”
三姨太大帮凑求地说道,“是啊,大姐,咱们福生堂历来的好名声是靠仁义得来的,人家都知道,大姐你吃斋念佛,心肠好。现在,全镇人都这么困难,咱们不能不给乡里乡亲留条活路啊。”
大姨太说,“那咱今年也不能一粒粮食不收吧?咱们做到仁至义尽,仅收两成租子可以了吧?”
司马亭像大赦后的犯人,呲着大牙、咧着嘴,点头哈腰地说,“太太,还是你通情明事理,你的心就是菩萨心,每天吃斋念佛,你就是咱大栏镇的大善人,咱的父老乡亲都会念你的大恩大德的。”
三姨太在旁帮腔道,“是啊,大姐就是女菩萨,每天素食素饭,“阿弥陀佛”的,如果再念上几句“阿门”那就是一尊真神了。”
大姨太用手帕一捂嘴,差点笑出声来,指着司马亭和三姨太说道,“你们合起伙来用好话糊弄老娘,我可告诉你们,老娘不吃这一套,两成租子,少一个粒也不成,听到啦没有?”司马亭忙点头哈腰地应着,一转身溜了出去。
“狗三、猫四,马上拿上铜锣,出发收租子,记住,今年不比往年,咱们只收两成租子,多了一粒也不收,听明白了吗?”
“是,老爷,你就放心吧,就两成,今年你不收才好呢。”狗三最快说道着。
“不收?我想不收来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大奶奶那种脾气,我惹得了她?两成租子也是她老人家开了尊口,要不然还不知怎样呢。”
猫四乖恬地说道,“老爷怕老婆,嘻嘻,老爷怕老婆。”
“滚一边去,老爷怕老婆,那叫和谐,你懂吗?和谐。”司马亭打趣地说道。
“走着,收租子了。”狗三说着,拿起铜锣咣地一声,三人出了福生堂,司马亭骑在青鬃马上跟在后面。
青鬃马快,一会儿便走在了狗三、猫四的前头。司马亭骑在青鬃马上,身着羊皮大氅,马蹄打在街道的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狗三、猫四一人拿着一面铜锣,在马屁股后面跟着。
“咣、咣、咣”几声铜锣声,狗三、猫四扯着喇叭嗓子喊开了,“噢,老少爷们,父老乡亲,听好了,腊月收租,祖上惯例。种地交租,天经地义。荒年天灾,租收两成。两成租子,两成租子。便宜了,减价大甩卖了,各家各户准备好,到福生堂北仓库交租子了。”
“咣、咣、咣”一路铜锣声,街上的人们缩头缩脑,纷纷躲闪。家家户户探出个脑袋瓜看了看,忙又缩回去,把个门户插得紧紧地。偶尔碰到一两个,也低着头背着身地,不敢朝司马亭的面。
张三婶的娃吵闹着要出门去玩,被张三婶一把捉了回来,恨恨地一扯摔在地上,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张三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孩子照准屁股就是两巴掌,边打边骂,“叫你出去,叫你出去,要是让福生堂收了咱的租,还不饿死你。”说完,咣当一声把门插上。
这时,狗三、猫四正好路过,骑在青鬃马上的司马亭没好气地骂道,“奶奶个熊,像见了鬼似地,躲啥躲,我能吃了你?”
老远的,只见孙麻子低着头缩缩地走了过来,司马亭对狗三、猫四说,“别敲锣,别把孙麻子吓跑了。”
孙麻子在寒风中哆嗦着走了过来,越走越近,差点儿撞到青鬃马上,抬头一看是司马亭,转身就想跑。
这时,司马亭喊了一声,“哎,买豆腐的孙麻子,你怎么不卖豆腐了?”
孙麻子慌里慌张地停住脚步,“啊,镇,镇长啊,这荒年贱月的,肚子都吃不饱,还买什么豆腐。”
司马亭说,“那你见了我跑啥?”
孙麻子老实八脚,嘿嘿一笑,只有实话实说的份了,“镇长,你老是来收租的,我种你的地,理应交租,往年我孙麻子哪次落过后?你瞧这荒年贱月,这蝗虫灾闹得,庄稼没收几粒粮,还得交租,别说两成租子,就是一成租子,交了租也没得吃了,全家老小指靠着这几粒粮食,见了你的面,不交租过意不去,交上租,全家人都得饿死,能不跑吗?不跑,那不是傻子了吗?”
司马亭瞅了瞅孙麻子说,“那,你能交上吗?”
孙麻子怯怯地说,“不,不能。交上租子,不饿死才怪。今天交上租子,明天一早我就得领着全家老小逃荒要饭去了。”
孙麻子哆嗦了两下,接着说,“镇长,这年头的,你就发发善心吧,咱们全镇人都会感念你的大恩大德呀。”
司马亭看着孙麻子的可怜相,向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孙麻子点头哈腰地走了,司马亭叹了口气,拨转马头就要回去。
狗三说,“老爷,咱不转转?”
司马亭没好气地说,“转个屁,回去。”
狗三说,“大奶奶吩咐过,少一粒粮食也不行,怎么交差啊?”
司马亭说,“少一粒也不成?让她来收吧。”气呼呼地说着,双腿一夹青鬃马,“哒哒”地往回走去。
狗三、猫四拿着锣,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跟在司马亭的后面,蔫蔫地一路小跑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