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铜雀惊夜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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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同风共雨自有人

将近清明时节,清明多雨,白日还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傍晚时分暮色下沉,起了微凉的风,雨便簌簌的下了起来,夜幕遮下时,平日就人迹稀少的昌平街更是空无一人。

此时,夜色渐深,雨忽然大了起来,淋漓的夜雨打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碎掉的颗颗水珠化成氤氲的水汽,将这暗深的夜也染出一丝青碧的古朴,时光便像千百年来都不语的青石板一样,沉默而宁静。

不长的街早已入睡,唯有一间不起眼的小楼还亮着一灯如豆,小楼真的很小,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单独的厢房都没有,而且大厅桌椅和屋内装饰都已经很破旧了,这就使得点着一灯如豆的那张桌面裂开了纹的方木桌上安静喝酒的男子愈发显得格格不入了,因为像他这样衣着华丽气质高雅的贵族公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破旧的小楼,在雨夜,一个人安静的喝酒。

大厅摆着五六张桌子,面向整个长街的那面门窗开的大大的,屋外的雨汽不时被风吹进来,沾湿了桌子的一角,那微小的灯火在不时扑进来的微风中一扑一闪,映的烛火下那公子的眼睛也似乎明灭不定,他的脸藏在灯火的阴翳中,模样看不清,也分不清表情。

“唉。”那贵族公子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似乎很轻,请到让人怀疑根本没有这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又分明很沉重,沉重到让人感觉内心忽然被重锤敲打了一下,让人浑身震颤。

“也该到了吧?”那年轻公子似乎对着窗外的雨夜自言自语道,然后将灯挑亮了些,火苗噗的一下窜高,室内一下子变亮了,映出一张略显清瘦的脸,那张脸英气勃勃,剑眉星目,白面如玉的脸上鼻梁高挺,虽然透着一丝疲惫,望向窗外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又透漏出一股自信和宁静。

此时,无归堂的人发现这年轻公子,恐怕会激动的不亚于发现了一座金山,因为若取了这年轻公子的项上人头拿到他们主子那去,赐金封侯肯定是少不了的。

这年轻公子,便是曹丕继位人身份的最大威胁者曹植。

曹植的眼睛望向窗外,自顾自地自斟自饮,忽然拐角处的屋顶上出现了一把油纸伞,伞下的人一手打伞,一手拿着把青碧色的剑,身形在雨中的屋顶上仍然飘逸如云,便似移形换位一般向这亮灯的小楼快速移过来,可那气度,又似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不慌不乱。

曹植向对面的空酒杯斟满了酒,那打伞的人几个起跃便踏进了小楼,将油纸伞顺手靠墙放下,外面雨下得很大,他身上却一滴也没有沾到。

来的人,是本该在岁宴山庄的袁子卿,袁子卿很自然的坐下,喝了口酒道:“这雨,下的还真大。”

曹植望着楼外,雨真的下的很大,顺着屋檐流下来的雨就快连成线,雨打在木窗檐上噼里啪啦的响,心情忽然很烦乱,或者,他本来就心情烦乱。

去年曹操征辽得胜回来,某夜忽然梦见两只铜雀自东方飞出,惊扰他坠自马下,曹操醒后惊惶不安,召集众谋臣告之以梦,众人亦不得其解。此时,正值曹植得宠日盛之时,几日后,谋士荀缪于是上言,所梦见铜雀其实是大吉之兆,只需在许昌城外建铜雀台以镇压无数战死亡魂,同时祭天以告四方神灵一统天下还苍生安宁之心即可趋吉避凶,更上言力主素有文才的曹植领了此项差事,曹操于是把建造铜雀台之事交给曹植,并限期于中秋前完工,中秋时正式祭天。

只不过,负责修建任务的是曹植,对铜雀台规划出谋划策的却是荀缪等几人,其中主楼大厅更是要求挂上真迹的汉代开国十大文臣武将的画像,以求文武兴盛,一统天下,更要求在大厅四角置四只纯金的铜雀以镇四方鬼神,这样一来,本来就耗费巨大的工程更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曹操分期拨了大量钱粮,不料第二期的钱粮不久前忽然遭到一批彪悍的马匪半路拦截,幸好沈沫远赴菏泽将银子追了回来,但现在单单是在时间上他也耽误不起。

如今,铜雀台工程到了最后时期,第三批钱粮迟迟没有下拨,前几日却忽然得命从本来就因战火破坏惨重的长安调拨第三期钱粮,问及原因,却被告知主要是因为那十幅开国文臣武将的画像本在长安,曹植敏锐的感觉此事一定不寻常,又收到消息曹丕请动墨昆仑去劫此画像,更是内心隐隐有不祥之感。

而今天就已经是四月初一了,那第三批的钱粮预备在清明后就启程运来,好在,袁子卿回来了,好在,他答应要出手相助。可是作为少数的几个知交之友,他又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因为蹋思吉的到来让他感觉无形中似乎有一个网正慢慢向他这位身世坎坷的故人罩下,真正的朋友,又是不想连累朋友的,真心为朋友着想的。

但是反过来一想,恐怕这也是袁子卿出手的原因之一吧。

袁子卿见曹植望着窗外的雨出神,便知道他是有心事,曹植忽然回过神来,脸上神色恢复平静,接道:“那是自然,江南江北毕竟是不一样的。”

袁子卿吃了口菜,小葱韭菜烧鲫鱼,是他喜欢吃的菜,开口道:“你在担心那一批钱粮的安全?”

曹植点点头,所谓知交,就是你心里想什么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你说出来他便心领神会。

袁子卿笑道:“你是对我太没信心了吧?”

曹植瞪了袁子卿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他举起酒杯,袁子卿也举起酒杯,两人碰杯喝了一杯酒。

“你说这话就不是老朋友说的话了。”曹植道:“六年前我刚认识你不到一个时辰就敢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现在怎么能说对你没信心呢。你这家伙,当真不识好歹?”

袁子卿品着酒,眯着眼睛笑,六年前的一幕涌上脑海,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六年前,袁子卿带着冷紫陌到洛阳牡丹花会游玩,在品赏一株牡丹时袁子卿和曹植互相欣赏,约着一起到酒楼喝酒,巧的是两人不但都喜爱诗词文赋更都喜欢屈原的楚辞,一顿酒喝下来都觉得相见恨晚,酒后三人逛夜市,醉醺醺的袁子卿一个人走散了。

冷紫陌和曹植在街上遇到了当时亦正亦邪的藏剑山庄庄主慕容秋雨,慕容秋雨那时人称江湖第一快剑,为人却好色无比,看见漂亮的姑娘便想娶回去。那时他也酒后上街遇到冷紫陌和曹植,看了冷紫陌一眼后便非要娶她回去做他的第二十七位夫人,曹植那时不假思索的拔剑就拦在慕容秋雨身前,曹植武功平凡哪是慕容秋雨对手,三两招就被打倒在地,即使被打倒却依然拼死护在冷紫陌身前,慕容秋雨恼羞成怒也借着酒劲要与曹植比剑赌命。

这时袁子卿看着围观的人赶来过来,二话不说要代替曹植与慕容秋雨比剑赌命,那时曹植与袁子卿素不相识,只是听袁子卿说了句“你相信我”就把一条千金之躯交给袁子卿拿去和慕容秋雨比剑,结果从未在江湖露脸的袁子卿在五十招之内拼着硬挨莫秋雨一剑,抓住时机一剑挑了他的手筋,一夜名动江湖,此后慕容秋雨便不知所踪,而曹植和袁子卿也成了生死之交。

那时,两人还不知道两家乃是死敌,三年后,曹操远征乌桓,追剿袁氏一族,曹植更是冒大不韪之罪暗中救袁子卿一命,此时一晃眼,就已经过了六年了。

袁子卿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你更信任我了,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我自然是与你说笑,你要是不信任我,三年前就不会帮我了。”

曹植道:“乌桓一役之后,天下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其实我是没打算再找你回来把你牵扯进这名利纷争之中的,只是紫陌得知你的消息后定要寻你回来,她说等了你三年,无论如何一定要你回到她身边,我,我没有理由拒绝。”

袁子卿点点头,举杯同曹植再喝了一杯酒,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回来了就回来了吧,我知道天下有的是想杀我的人,但是既然回来了就坦然面对,更何况,我多多少少,正好还能帮到你些。”

曹植张口欲语又忍住,见袁子卿望过来的信任的眼光,终于开口道:“对于三年前的事情,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袁子卿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的下着,城内的万家灯火齐暗,睡眠是对这乱世里上至公卿王侯下至贩夫走卒的芸芸众生的劳累人生唯一安慰,可这三年来,袁子卿似乎连这唯一的慰藉也被剥夺了,即使借着酒的刺激沉入睡眠也难逃某一个梦魇,不同的梦境,却总有一个相似的身影在脑海中徘徊,他总梦见那身影拿着剑要去他的性命,他惊惶失措的逃,却总是梦见那人的剑直直的向他刺来,所以,三年来,袁子卿是害怕夜晚的。而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那模糊不清的身影,熟悉却又记不起的脸,那个拿着剑想杀他的人,就是冷紫陌。

对此,袁子卿固执的认为是虽然“锁魂”之术的原因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封印住了,但内心深处深知自己其实对冷紫陌亏欠甚深,所以于睡梦中才会自然的梦到她。

“我都记得,一点也没有忘,只是,我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而已。”袁子卿望着窗外的雨夜,又慢慢道:“崔叔跟我提过这事,但,我已经不想再想起,不想再追究。”

雨滴在窗檐,又沿着窗棂慢慢向楼下淌去,淌到楼下,淌到青石板的街上,又顺着青石板的街流到小溪,顺着小溪流到江河,再变成水汽回到天上变成云,然后,又在某一天某个地方落下来变成雨,如果他们再落在这里,还会不会记得今夜他们曾经来过此地?

曹植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计较,但是,我却感觉到危险来临时的预兆,你我兄弟本无什么可讲可不讲,不如,你讲这三年的事情随便讲我听听,你姑且讲之,我姑且听之,如何?”

袁子卿的目光望向北方,似乎想穿过这暗深的夜,看到三年前的乌桓,看到这三年来一个人默默走过的路和时光,他喝光杯中酒,淡淡一笑,背对着曹植,道:“你既然想听,那随便听听吧,不过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善言辞。”

然后他就这样背对着曹植,慢慢地将时光混着自己后来的猜测一点点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