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是值得她兴奋的呢?
阿古也现出了从所未有的紧张,虽然他不会说话,可是他的嘴却不断地张合着,像是要发出呼喊来。
江湖上的人从没见过阿古。
但是最近见过阿古的人,谁都会看得出,他必然是个绝顶的高手。
平时,他冷漠而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激动了。
但,此刻,他却为那双方的僵持引起了无限的紧张,而令他激动了。
由此可见,丁鹏与那四名剑奴的对峙,兵刃虽未接触,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千万次狠烈的冲激了。
无声无形的冲突,表面上看来是平衡的。
但冲突毕竟是冲突,必须要有个解决之道。
冲突也必须要有个结果,胜或负,生或死。
丁鹏与剑奴之间的冲突似乎是只有生或死才能结束的那一种,这是每一个人,包括他们双方自己都有的共同感觉,只不过,谁生谁死,各人的感觉都不同而已。
很快就可以看出来了,因为四名剑奴忽然地进前一步。彼此相距丈许,进一步只不过是尺许而已,并没有到达短兵相接的距离。
但是以他们双方僵持的情况而言,这一尺就是突破,生与死的突破。
突破应该是揭晓,但是却没有。
因为丁鹏居然退了一步,退了也是一尺。
双方的距离仍然是一丈。
甲子的神色微异,也更为紧张,丁鹏却依然平静。
在冲突中能够突破的人,应该是占先的一方,何以甲子他们反而会紧张呢?
剑奴们再进,丁鹏再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谢小玉与阿古也只有跟着退。
终于,他们退到了门里,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僵持终于有了结果,看来丁鹏输了。
丁鹏的刀已收起,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而甲子他们四个人,却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几乎陷入虚脱的状态。
也像是刚掉下河里被人捞起来,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被汗水浸透了。
甲子是比较撑得住的一个,他抱剑打了一恭,神色中有着感激:“多谢丁公子。”
丁鹏只微微一笑:“没什么,是你们把我逼进来的。”
甲子却凝重地道:“不!在下等心中很明白,丁公子如若刀气一发,我等必无幸理。”
丁鹏道:“你们是一定要我进来?”
甲子道:“是的,如果无法使丁公子进来,我们只有一死以谢了。”
丁鹏笑了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本来是要进来的,可是不愿意被人逼进来,如果你们客客气气地请我进来,我早就进来了。”
甲子默然片刻才道:“如果丁公子坚持不肯进来,我们只有死,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是感谢的。”
他们虽是没有姓名的剑奴,但人格的尊严却比一般成名的剑客都要来得坚持,也更懂得恩怨分明。
丁鹏似乎不想领这份情,笑笑道:“我也不是愿意在那种情形下被你们逼进来,但是我若想自由自在地进来,势必非要发出刀招,把你们杀死不可。”
甲子没有反对,恭声道:“公子招式一发,我们都将死定了。”
丁鹏道:“这点我比你们清楚,只是我还不愿意为你们出手,我是来找谢晓峰决斗的,你们不是谢晓峰。”
“很好,很好,魔刀一发,必见血光,你已经能择人而发,你大概就快摆脱魔意了,小朋友,请进来一谈。”
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处的茅亭中传来。甲子等四人对那个声音异常尊敬,连忙躬身低头。
丁鹏看向谢小玉,含着询问的意思,向她求证这说话的人,是否就是谢晓峰。
他从谢小玉的眼中得到了证实,但也看出了一丝恐惧,不禁奇怪了,谢晓峰是她的父亲,女儿见了父亲,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丁鹏没有去想那么多,他是来找谢晓峰的,已经找到了,正好前去一决,于是他抱刀大步走向茅亭。
谢小玉略一犹豫,正想跟上去,谢晓峰的声音道:“小玉,你留下,让他一个人进来。”
这句话像是具有莫大的权威,谢小玉果然停住了脚步,阿古仍然跟过去,可是丁鹏摆摆手把他也留下了。谢晓峰并没有叫阿古留下,但是却说过要丁鹏一个人过去的话,不知怎的,这句话对丁鹏也具有相当的约束力,果然使他受到了影响,把阿古也留下了。也许他是为了表示公平,谢晓峰既然把女儿都留下了,他又怎能带个帮手呢?
那实在是一座很简陋的茅亭,亭中一无所有,除了两个草蒲团之外。
蒲团是相对而放的,一个灰衣的老人盘坐在上,另一个自然是为丁鹏设的。
丁鹏终于看见了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性人物,他自己都说不上是什么一种滋味。
面对着一个自己要挑斗的对手,胸中必然是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鼓着激昂的斗志。
但丁鹏没有。
面对着一个举世公认为第一的剑客,心中也一定会有着一点兴奋或是钦慕之情。
但丁鹏也没有。
听声音,谢晓峰是很苍老了。
论年岁,谢晓峰约莫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个江湖人而言,并不算太老。
但是见到了谢晓峰本人之后,连他究竟是老,是年轻,是鼎岁盛年,都无从辨识了。
谢晓峰给丁鹏的印象,就是谢晓峰。
他听过不少关于谢晓峰的事,也想过不少谢晓峰的事,未见谢晓峰之前,他已经在脑中构成了一副谢晓峰的图容,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那构想的影子。
第一眼,他直觉以为谢晓峰是个老人。
因为他的声音那么苍老,他穿了一袭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团上,仿佛一个遁世的隐者。
丁鹏首先接触的也是对方的眼光,是那么的疲倦,那么的对生命厌倦,都是属于一个老人的。
但是再仔细看看,才发现谢晓峰并不老,他的头发只有几根发白,跟他的长须一样。
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皮肤还很光泽细致。
他的轮廓实在很英俊,的确够得上美男子之誉,无怪乎他年轻时会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
就以现在而言,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间掀起一阵风暴,一阵令人疯狂的风暴。
谢晓峰只打量了丁鹏一眼,就很平静而和气地道:“坐,很抱歉的是,这儿只有一个草垫。”
虽是一个草垫,但放在主人的对面,可见谢晓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视丁鹏的,那已经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够资格坐上这垫子的,只怕举世间还没几个人。
要是换了从前,丁鹏一定会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现在,他已雄心万丈,自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与谢晓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嘉许之意:“很好!年轻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会有出息。”
这是一句嘉许的话,但是语气却像是前辈教训后辈,丁鹏居然认了下来。
事实上丁鹏也非认不可,谢晓峰的确是他的前辈。
就算等一下他能够击败谢晓峰,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谢晓峰嘉许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
丁鹏道:“我不是。”
谢晓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语气有着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现在却变得多话了,就意味着我已经老了。”
人上了年纪,话就会变得多,变得嘴碎,但谢晓峰看来实在不像。
丁鹏没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谢晓峰自己接了下去:“不过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会变得多话,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丁鹏道:“我不喜欢猜谜。”
这句话很不礼貌,但谢晓峰居然没生气,而且还笑嘻嘻地,道:“不错,你年轻,喜欢直接了当地说话,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拐弯抹角,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要绕上个大圈子。”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知来日无多,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在丁鹏的年岁,却不会有这个感受的。
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成这副唠唠叨叨的样儿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丁鹏不喜欢猜谜,却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这儿的确不是一个很愉快的地方。
荒漠,颓败,萧索,消沉,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待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峰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已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丁鹏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地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但丁鹏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剑中消磨,剑已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手中无剑,也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分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谢晓峰从丁鹏的脸上了解到他确已懂得这句话,因而显得很高兴。
“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否则,你不会对以后的话感兴趣的。”
丁鹏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引他为知己。
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仅是愉快所能形容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神剑山庄早先虽有一支神剑,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这件事丁鹏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燕十三穷思极虑,终于创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杀之剑。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峰,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那至恶至毒的一剑。
谢晓峰的声音很平静:“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那是因为我的人还在,你明白吗?”
丁鹏点点头。
剑术到了至上的境界,已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一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
剑已在他心中,剑也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已经很难懂,但丁鹏偏偏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复先前的那句话,意境却更深。
丁鹏问:“为什么?”
这也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可是问自丁鹏之口,问于此时此地,却只有丁鹏才问得出来,而且是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问得出来。
丁鹏原没打算会有答案,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但是谢晓峰却意外地给了他答案。
谢晓峰用手指了指两座荒坟。
坟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丁鹏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丁鹏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已死的人,它若有特异之处,就在它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
像西湖的岳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墓碑上,永供后人垂吊。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竖在茅亭里,插在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荒坟,好像竖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