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会面结束后,这位长官对孔子的学生们说,你们不要忧心啊,上天会把你们的老师当做木铎的。
木铎,是一种木舌铜铃,一般在发布重要告示这样重要的时刻使用,有警示的作用。以木铎喻孔子,是把孔子喻为了人类精神的导师、伟大理想的火种。
这位长官位卑权微,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普通人,然而,他的这句话,却是孔子和学生们在艰难的求索中,所听到的唯一一次诚恳真挚的赞誉。
这是一种支持。
支持不大,只有火柴头般大小,但忽地一下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竟然都是热烈的熊熊大火了。
而且,这火,永远未曾熄灭,终生点亮在他们心里,难以忘怀。
很多年后,当孔子去世,当学生们在撰写孔子的言行录时,还郑重地专门地提及了此事。它,还是那么小,也还是那么温暖,温暖得让人心酸。
经过这个荒凉的边邑后,就是蒲了。经过蒲,就是卫国首都帝丘了。
孔子终于再度踏进了这片他所熟悉的土地。
依旧是帝丘旧影,依旧是故时乡音,但已然物是人非,曾给过他无数希望、无数失望的卫灵公,已经驾鹤西去,接下来迎接他的,将是何种命运,他尚且不知,也无从预知。
他积极地选择了命运,但也不可避免地被世运推来推去。
归途中,孔子经过了一个他曾经落脚过的馆舍。他恋念故情,下车而入。正逢馆主归天,舍中举办丧事。人来人往,不尽哀戚。
孔子蓦地悲从中来,泪水涟涟了。
他仅仅是悲悼馆主吗?还是由此勾起了多年的奔寻和流落之苦,有感于大志难偿之憾,因而流下了酸楚的热泪?
哭罢,夫子让子路将拉车之马解下一匹,送与丧家。
子路不乐,觉得过分。
夫子说,我怎么能真诚地流了泪,而没有其他的表示呢。
其哀戚,令听者不忍。子路立刻解马奉送了。
18.风中,倾听故乡的召唤
公元前488年,鲁哀公七年,六十四岁的孔子,回到卫国定居。或许是因为被隐者鄙弃,或许是因为弟子有怨言,或许是因为波折不断,险难不断,在接下来的四年多的时间中,他再也没有任何求仕的行动。
卫出公仍有意孔子,希望孔子做他的喉舌——以利于政府的声音,压倒不利于政府的声音;做他的注脚——以完美的思想,解说不完美的行为;做他的扫帚——以扫荡的姿势,清除动荡的事物,以自己的不干净,换取他的干净。
但孔子无意。他是木铎,不是什么扫帚。他不仅有一个清洁的身体,还有一个清洁的灵魂,很剔透,很高贵,他不能把自己污染了,打折了,贱卖了。即便无人珍惜自己,他也要自己珍惜自己。
卫出公无奈。
既然孔子固执,他拗其不过,那么,也不必就因此排斥了孔子,以免显得自己欠失国君风度,值此风雨飘摇之期,他更要做出尊礼的姿态。更何况,孔子的学生,子路、子羔等人,都已经挂靠卫国政府了,这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因此,卫出公虽未得孔子辅佐,但却公养了孔子。
这是国君的养贤之礼,不必上班,挂有虚职,享受上大夫的待遇。
孔子接受卫出公的公养之仕时,鲁国已经更加衰颓了,其况惨淡,已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鲁国最大的外事威胁,来自吴国。吴国强大后,热衷于挑衅,不仅爱揍陈国,也爱揍鲁国。鲁国为了和平共处,表示,愿与吴国高层人员对话。双方便在今山东的酆城,枣庄一带,举行了高级别军事会谈。
会谈取得了一边倒的结果,即,鲁国要向吴国进贡献礼,礼单是:牛一百头,羊一百只,猪一百头。否则,吴国就要扩大对鲁国的军事打击。
鲁国与吴国,均为周公之后,是平起平坐的兄弟邦国,按照礼制,鲁国赶着几百只猪啊羊啊,去朝觐吴国,是严重违背了礼制,在今天,就相当于严重违背了国际法,严重伤害了鲁国的国家主权。
可是,鲁国害怕兵临城下,还是赶着浩浩荡荡的牲口们,屈辱地上贡去了。
尝到了甜头后,吴国胃口大开,又指名道姓让鲁国执政季康子去谈判。
季康子害怕被扣为人质,不敢去,死也不去。又不能干挺着,急得快蹿上房了。这时,有人给他支了一招,他如获至宝。
是什么妙招呢?
很简单:找孔子借人谈判去。
季康子采纳了建议,火速派人赶往卫国,找到了孔子,表达了借人的意愿。
孔子慨然允诺,把孔门第一外交家子贡,借了出去。
子贡当即奔赴谈判会场。吴国太宰见了,以势压之,说,鲁国国君都一路颠簸,到枣庄开会来了,季氏就是个臣子,反倒不来,却让你代他来,这是什么礼?
子贡说,吴国请鲁国国君开会,并没有依照礼法,因为吴国是大国心态,鲁国是小国心态,鲁国国君只得来了。国君已经不在国内了,他的臣子,怎么敢也离开国境呢?
在接下去的谈判中,子贡句句在理,据理力争,使得吴国无隙可乘。
凭借这口辩之功,鲁国的局势,由此安定了一年。
季康子却并不安生。他的政治能耐,很有限;他的政治眼光,很短浅。挨打时,他缩着腔子躲着;不挨打时,他又探着脑袋挑衅。
他见吴国没动静了,就在一个盛丽的秋日,派人去骚扰吴国的附庸国——邾国,捉家畜,抢牲口,打算把那三百头牛羊猪的损失捞回来。
吴国正愁没借口攻打鲁国呢,这下机会来了。吴军故态重萌,悍然践踏国际法,公然犯境,直抵泗水,占领了五个地方——武城、东阳、五梧、蚕室、庚宗。
鲁国紧急应战,组织敢死队,号召青壮参加,最终招募到三百人。
这三百名敢死队员,拼死抵抗,准备攻打吴王夫差的住处,把夫差吓得一夜中把住处迁移了三次。在嘀咕着“鲁国不可易得”后,夫差退了军。
在这次卫国战争中,有一名战士,名叫有若,作战勇敢,气魄惊人。季康子得知,有若就是孔子的学生,是特意从卫国赶回来参战的。
此时的季康子,心神漂移了。
他眺望着卫国的方向,终于想起了五年前他老爸季桓子让他请孔子回国的遗言。值此内外交困,他合计着,是时候该召回孔子了吧?
季康子默默地想,漫漫地想,长长地想,一直想了三年,想到了公元前484年,鲁哀公十一年,孔子都六十八岁了。
这一年,吴国那边消停了,齐国这边又咋呼起来了。
齐军打马而来,在郎亭,与鲁军发生了大战。
冉有因担任季康子的家宰,行部长权,所以,他指挥起季康子的军队,承担了抵御齐军的任务。
战斗打响后,冉有率左师,他的同学樊迟(曾问孔子如何种菜),担任他的车右,当先冲过河沟,痛击齐军,使得齐军大乱,战斗力量倏然瓦解,鲁军大胜而归。
季康子大喜过望,特召冉有叙谈,问他和樊迟何来如许多的用兵知识,是先天就无师自通,还是后天学来的?
冉有回话,都是学自孔子。
季康子很感兴趣,问冉有,孔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冉有回话,孔子做事有原则,即,要符合名分。无论是向百姓宣告,还是向祖神祈告,都要没有遗憾。否则,就是给他两万五千户的封邑,他也会断然不受的。
季康子听了,心下陡然一动。
他告诉冉有,自己想召请孔子回国,不知是否合适。
冉有回话,鲁国自己有圣人,却不用;不用圣人,又想治理好国家,这就好像是倒着走的人,想追赶上前面的人一样,怎么可能呢?现在,圣人出走国外,去帮助卫国,这对于鲁国来说,实在算不上是明智之举。请您请他回来,用丰厚的聘礼。
冉有是一个有些木讷的人,说话直来直去,所以,他又说,如果召请我老师回来,请不要让小人从中妨碍他了。
季康子痛快地答应了。当然,日后,他也痛快地爽约了。不过,就在眼下这神合意洽的时刻,一切看起来都还是圆满的。
在卫国,孔子并不知回家有望,他仍强烈地想念着故乡。每逢飞絮漾细雪,每逢斜风飐静水,他总是思心顿起。
他不缺钱,不流落,因公养之仕,他有年薪,有福利,生活安定。他缺的,是生养的热土,是生命的根柢。
一日,天气晴好,孔子带着弟子去古道踏青,在草稞子里,惊飞了几只山雉——也不知道古代的山雉怎么那么多,怎么那么与孔子有缘,一郊游,就遇见,一遇见,就心动,一心动,就发感慨。
这一回,孔子叹的是:时哉,时哉。
似在感叹春天的轮回,又似感叹回国的无望。
子路仍不知孔子之意,只当是,孔子想吃野味,拔箭就射。然后,嘱人炖给孔子吃。
孔子举箸三次,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太想家了。
身在异乡,身为异客,思归的孔子,无着无落。其怅惘,如黄昏的余霞,其落寞,如篱间的雨滴。
好在,孔子的心,深厚宽缓,他不萎靡,不沉沦,他仍稳静,仍和毅。
总体上,孔子适卫的日子,在这一时期,也无风雨也无晴。蒯聩和卫出公父子的权位争夺,仍未了结,但与孔子无涉。
卫国大夫孔文子家里也闹出了点儿事故,照理,也应与孔子无涉,可是,孔文子却为此等家事,见议于孔子了。
孔文子有一个同事,叫大叔疾,此人是公室贵族,孔文子很看好他,非要把女儿嫁过去。人家大叔疾是有老婆的,不太愿意,但一想到妻家已经失势,又心痒痒,半推半就地,也就把正妻休了。他的媵(小妻,正妻的妹妹),他却舍不得,偷偷摸摸地,给藏到了宫室中,以正妻的资格宠爱着。等到孔文子终于把女儿倒贴了过去,不久却发现,大叔疾疑似有两个正妻。孔文子恼羞成怒,叽里咕噜又把女儿抢了回来。
孔文子告诉孔子,他想攻打大叔疾,给他点颜色看看。
孔子切切地劝:不可。
孔文子告诉孔子,他还是要打,请孔子出个计策使使。
孔子淡淡地说:不知。
事后,子贡询问孔子,孔文子是何等样人?
孔子答曰,机敏好学,不耻下问,是个难得的君子。
子贡曾任孔文子的家宰,又从家宰任上,成为蒲地的邑宰。但子贡不喜欢孔文子,感觉他没文化,人又差劲儿。孔子如此回答子贡,是想纠正子贡:文之涵,不在水准,而在态度。
子贡明白了孔子的意思,但孔文子没明白孔子的劝导,或者说,明是明白了,但装糊涂,因此,他还是为了私情而大动兵戈了。
孔子在对卫国的君主失望后,又对卫国的大臣失望了。
“鸟可以选择树木栖身,树木怎么能选择鸟呢!”孔子叹道。
他让学生们去备车,准备离开卫国。
去哪里呢?
应该还是随想随行吧。
孔子凝望着鲁国的方向,默默无语。
那是家的方向,只有175公里的路程,只是一天半的路程,可是,他却不知,他是否要走上一生的时间,才能回到那里?
孔文子得知了孔子将要离开卫国,再三恳请孔子留下。言辞深切,挽留诚挚。
而就正在这时,季康子的召请,和大堆的礼品,到来了。
孔子不再犹豫了,他带着学生们踏上了归国之旅。
他终于回国了。
逆行在时光之流中,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孔子已经年近七旬,饱经风霜了。
自五十五岁离开鲁国,孔子在十四年中,先后抵达七个国家:卫国、宋国、曹国、郑国、陈国、蔡国、楚国。其中,在卫国滞留的时光,将近十年,在陈国滞留的时光,为三年多。
出了国门之后,他不是在赶路,就是在逃难。
卫国人疑他,监视跟踪他;匡人、蒲人围截他;宋国人伐树胁迫他的生命;曹国人、郑国人倒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漠视他;陈国人和蔡国人又困他于僻野;好在楚国人真是热情质朴啊,可偏偏又不用他。
试将孔子的周游历程进行梳理,剔除赶路,剔除逃难,剩下的,是什么呢?
想必,就是一个坚毅悲壮的伟大灵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