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墙角那里挪过来,坐下,把儿子头下的破东西拿掉,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手指插进了格拉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中间,轻轻地梳理,格拉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又有些恍惚了。母亲弯下身子,很温软的东西顶在他肩头那里,他知道,那是哺育过他的伟大乳房,当母亲哆嗦的嘴唇落在他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热泪也落在他的脸上。
母亲呜咽着,像一头带着烘烘热气的母兽:“儿子,我的儿子。”
格拉没有应声,但他的眼角,也有大滴的热泪流淌下来,一颗又一颗,落在地板上,竟然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这时,门咿呀一声响了。一个人悄无气息,像个影子一样飘了进来。格拉知道,是他在村里惟一的朋友兔子进来了。
格拉立即从母亲怀里挣出来,坐直了身体,说:“兔子弟弟,你来了。”
这一年来,长高了一些的兔子,额头上还是蚯蚓一样爬着蓝色的脉管,声音还是细细的,怯怯的:“格拉哥哥,下雪了。”
格拉转脸就通过没有掩上的门,看见了外面阴沉的天空,风中,有些细碎而不成样子的雪花散乱地飞舞着。
格拉就像一个大人一样说:“把门关上,兔子弟弟,这雪下不下来。只是风吹得烦人。”
兔子掩上门,席地坐下来,很从容的样子。但一开口,又带着小姑娘般的羞怯了:“格拉哥哥,你怎么不出去玩了”
格拉总要在兔子面前做一副大男子汉的样子,他拍拍脑袋:“这些天,这里面******不舒服,休息几天,等你们过完年,就好了。”
兔子说:“都说过年前汽车就要来了。”
“你听谁说的。”
“谁都在说,”兔子也在有意无意模仿格拉学大人说话的样子,“真烦人,人人都这么说,想不听都不行。”
那样子惹得桑丹格格地笑了。格拉抬眼看看母亲,桑丹像被噎住一样,突然就把笑声吞了回去。格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有点害怕自己了。他有点心痛母亲,但又有些得意于母亲对自己的这种敬畏。
“汽车来又怎么样载着机村人进城吃酒席吗”自从那次流浪回来,格拉一开口说话,总会很容易就带着一种愤怒的语气。
兔子有些害怕了:“你为什么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兔子弟弟,”格拉赶紧放缓了语气,“汽车要来就来吧,兔子,我告诉你,汽车要是拉这些人进城,也不是去吃饭!去干什么——你不晓得,以后带你出去走走,你就晓得了——他们开会,一天到晚开会!开完会游行,然后,各自回家,吃饭,想都别想!”说到这里,他。
气愤的语调又出来了。
兔子说:“我不喜欢开会,人太多了,医生说,我不能去人太多太闹的地方,我的心脏不好。”
“可你还是忍不住要去人多的地方”格拉语气带着讥诮的意味。
“我一个人会害怕,跟奶奶一起呆着也会害怕。医生说,我这颗心可能会突然一下子就不跳了。”
兔子可怜巴巴地说。
“哦,兔子弟弟,我跟你说着玩的,你跟我不一样,想到人多的地方去就去吧。只是不要让他们欺负你。汪钦兄弟、兔嘴齐米那几个坏蛋,还有那些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要是他们欺负你,我去收拾他们。那几个家伙还是害怕我的。”说到这里,格拉自己也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阿妈就是不想让我跟你玩。”
“那你阿爸呢”
“阿爸,还有奶奶说可以跟你玩。”
“还有你们家那个喇嘛呢”
“阿妈找阿爸吵,舅爷什么话都不说。舅爷不喜欢说话。”
格拉笑笑,没有说话。
“奶奶和阿爸还说,过年时要请你们到我家来,阿爸说,他对不起你们。”
“但是你阿妈不干。”
“阿妈是不高兴,但阿爸说,不能什么事都听女人的。”兔子把嘴巴附在格拉耳朵上,“阿妈哭了,阿妈说,阿爸喜欢上你的阿妈了。”
格拉格格地笑了:“阿妈,兔子的阿爸喜欢上你了。”
闻听此言,桑丹自己就像寻常那样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着笑着,她看着两个孩子眼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她突然止住了笑声,一只手握成拳紧紧顶在嘴上,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
兔子说:“她不高兴了。”
格拉说:“我倒是高兴她知道不高兴,我也高兴你阿爸喜欢上了她。”
兔子说:“我不会告诉我阿妈。”
格拉说:“******。”
兔子也学着说:“******。”
格拉说:“你说粗口了。”
兔子很开心地格格笑着:“是,我说粗口了。”
格拉说:“这下,你的喇嘛舅爷,你的和尚老爹要不高兴了。他们是识文断字的人,他们不喜欢人说粗口。******,要是他们晓得我教你说粗口,你就不要想再跟我玩了。”
“******。”兔子又说。
“闭嘴吧,你******。”
兔子可不愿意闭嘴,不住声地说:******,******,******。越说越兴奋,苍白的脸腮泛起了红晕,额头上的蓝色血脉高高鼓突起来。格拉觉得那蓝色脉管再往高鼓就真要爆炸了。他害怕了。说:“不要说了。”
但他不听,他的眼里有什么光芒燃烧起来了,眼珠慢慢定住不动了,可他还在一个劲地念叨,一边念,还一边笑,弄得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格拉一跃而起,把这个着了魔一样的兔子扑在身下,手紧紧地捂在他嘴上。他咬住了他的手指,一股钻心疼痛使格拉浑身发颤,嘴里咝咝吸着冷气,但他一点也没有松手。直到兔子不再发出吱吱晤晤的声音,不再弹动他那双细瘦的双腿。格拉才长吐一口气松开了双手。
这时,桑丹惊叫了一声,或者说,是刚刚惊叫出口,又把下半声强收回去了。她圆睁着惊恐的双眼,手捂在嘴上,浑身颤抖不已。
格拉这才看见,兔子躺在地上,双腿紧紧蜷着,两手摊开,嘴边冒出些白色的泡泡,眼睛翻着眼白,昏过去了。
格拉俯下身来,摇晃他,拍打他,拍打他,摇晃他,亲吻他,咒骂他:“兔子,我求求你醒过来,兔子,我求求你不要害我,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要死也不要死在我们家里,******,我求你起来,我求你滚起来,把你该死的眼睛动起来,******,你阿妈说得对,你不该跟我玩,你该跟村里别的人去玩,******,******,你只要醒过来,我一定不再让你们一家人闹心,不再跟你玩了。”
但兔子一动不动,格拉瘫坐在地上,用哀怨、愤恨,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而桑丹只是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坐在那里,在命运之神的注视之下,像冬天还挂在树上的枯叶一样簌簌地颤抖着。
格拉仰起脸来,想看看神灵是不是在天上。但他连,天空都没有看见,只看见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屋顶,屋顶的一些缝隙里,这里那里,断断续续透进来一些光,一个将雪未雪的下午黯淡的天光。
这个时代神灵已经远遁了。
这时,门被人敲响了。桑丹和格拉都一下坐直了身子。然后,门被推开了一点,风无形但有力的身子趁机往里拱,要把门完全打开,但敲门的人伸手把门带住了,只从那道门缝里探进半张脸,那是恩波的脸,这张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请问,兔子在这里吗”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好在从光线明亮的外面往屋子里看,一时间还看不清楚什么,屋子里的人却看见恩波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请问,兔子到你们家来过吗”
格拉把嘴合上,又把嘴张开,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兔子告诉我,说要来找格拉哥哥玩,兔子,该回家了。”
格拉好像听见了兔子细弱的声音:“我在,阿爸,我在。”
这时,格拉嘴里终于发出声音了,好像在跟那个声音争辩:“不,他不在,恩波叔叔,兔子不在。”
同时,他觉得身子僵硬冰凉,像是鬼魂附体一样。但是,恩波笑了,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喜欢开玩笑。”
躺在地上的兔子已经站起身来,死过去一次的兔子又活了过来,他绕过格拉,走到父亲跟前,声气细弱地说:“阿爸,我跟你回家。”
格拉喃喃地说:“恩波叔叔,以后我不跟兔子玩了。”
恩波腾出手,把兔子抱起来,风把门完全挤开了。很多光也随之挤进来。恩波高大的身子差不多把这扇门完全堵住了。他说:“没有关系,你们可以一起玩,高兴一起玩,就一起玩吧。”
恩波转过身,带上门,把明亮的光线也一起带走了。
格拉还听见兔子在对他亲爱的父亲说:“阿爸,我告诉了格拉哥哥,你要请他们去我们家过年。”
格拉喃喃地说:“不要,不要。”他抱着脑袋,听见自己在心里不断说,不要,不要,不要你们来玩,不要你们请我们吃饭。不要,不要,不要啊!他挪到蜷在墙角的母亲那里,把回响着奇怪声音的脑子靠在母亲的怀里。
母亲的两只手,一只五指分开,插进了他蓬乱的头发里,一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母亲只是说:“我可怜的娃娃。我的好娃娃。”
然后,雪就下下来了。
雪下得那么绵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雪一直在云层上累积着,直到天空再也承受不住,终于崩塌下来了。
格拉叹了一口气,紧绷绷的身子在母亲怀中慢慢软了下来。
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
厚厚的雪被把整个机村悄悄地覆盖了。这个夜晚因此显得十分温暖。这个夜晚因此一点也不像要出什么不好事情之前的夜晚。
格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对即将到来的祸事没有丝毫的预感。甚至当太阳升起来,雪地上反射的干净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明亮,他还安详而香甜地睡着。
把格拉惊醒过来的是小学校的钟声。
当当的钟声在这个雪后的早晨,在这个光线明亮、空气清新、四野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早上显得那么清脆明亮。格拉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
屋里的光线是这么明亮,亮得连火塘里的火苗都隐身不见了,只听见它们伸展抖动、吞咽空气的嚯嚯声音。
机村人把这声音叫做火苗的笑声。火塘充分燃烧,火苗发出低嗓门的男人一样的笑声,从来都是一个吉兆。格拉翻身跑出门外,把脸埋在干净的雪里。当他看见自己的脸在雪地上留下了那么脏污的印子时,不禁格格地笑了。他捧起雪,在脸、脖子和手上使劲搓揉。捧起来,是洁白滋润的雪,雪在他肌肤上融化,变成脏污的水滴落在地上。
当钟声再次响起,格拉从雪地上直起腰来,那张脸已经十分的容光焕发了。格拉高兴时总有些饶舌。他说:“奇怪,小学校已经放假了,谁还在敲钟啊。”
听到钟声,从围绕着广场的一幢幢房子的窗口上探出来一个个脑袋,对着广场的一道道门也吱吱扭扭地打开了。
人们看到,是民兵排长索波在敲钟。
格拉想都没想,舌头就在口腔里转动了:“奇怪,能当民兵排长就能当小学老师了。”
索波看村里人都被惊动了,便被村里那些半大的小孩簇拥着走到广场中央,口里喷着白烟,向村里人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今天,汽车就要进村了!索波喊一声:“好消息,公社来了电话,汽车今天就要来了!”
孩子们欢呼着,簇拥着民兵排长向村口跑去。
当然,这群孩子中不会有格拉和兔子。
剩下的人们行动迟缓一点,但不到半个钟头,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口了。那里原来是座煨桑的祭台,因为挡住了汽车进村的路,被平掉了。洁白的雪在人们的脚底咕咕作响,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村子四周的雪野仍然一派耀眼的寂静,某一棵树上厚厚的雪被阳光晒开了,哗啦一声散开,落到地上。新修的公路,顺着河谷蜿蜒着,静静地躺在雪被下面。人们静静地袖手站立,脚下融化的雪浸湿了靴底,还是一动不动。
融化最快的是路上的雪,山坡上,田野里,一条条小路黝黑的身影开始一段段现身。那条公路也很快显出身来,公路边的溪水也因为融雪水的汇入而显得混浊了。
人们就这样站到了中午,还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
都慢慢踱回村子去了。格拉也慢慢回家去了。路上,兔子有些忧伤地说:“格拉哥哥,汽车不会来了吧。”
“不来就不来吧。”在兔子面前,格拉常常装出大男人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我担心汽车不来。”兔子说。
“为什么”
兔子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担心。”
格拉像个大男人一样,逼着嗓子嘎嘎地笑了:“不来就不来吧,你等着瞧吧,来了,跟你,跟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兔子没有说话。
“你以为汽车会拉不要钱的棒糖,不要钱的钱来啊”
然后,两个人就分手回家了。这是格拉在兔子受伤前见的最后一面。事情过去很久,格拉常常回想这一天两个人分手的情形,都发现自己对接下来发生的严重事件毫无预感。中午时分,地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水的气味,阳光也不再那么刺眼。兔子走开几步,又返身回来,叮嘱格拉:“要是汽车来了,我没有听到,你要来叫我啊。”
格拉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说:“快回家去吧,我记住就是了。”说完,就径直回家了。回到家里,才发现桑丹绯红着脸,一双眼睛亮亮的,松软的身子透着慵倦坐在火塘边上。这对格拉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情形,又有一个男人到家里来拜访过了。格拉心里骂了一声,脸却像大男人一样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你没有和大家一起去等汽车吗”
桑丹吃吃地笑了,娇气说:“你们不是什么都没等到吗”
格拉有些恶心地想到,这娇气的笑声,是献给那个男人柔情的余绪与尾声。但他口里也只是淡淡地说:“我饿了。”
桑丹这回的动作利索了,迅速起身,魔法一样变出一块新鲜的肉来,她嘴里快乐地哼哼着,用刀把肉片薄,洒上盐,烤在了火上。格拉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三大块,桑丹看着他一口口把肉撕开,嚼碎,咽下,那对待男人的柔情,才慢慢变成了对待儿子的母性的眼光。等儿子吃饱了,她自己才吃起来。格拉看着母亲的眼光里,充满了一种怜悯的味道,母亲也带着一种有点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也差不多就是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了。
格拉听见自己笑出声来。
母亲把额头紧紧抵在儿子的额头上,也笑出声来。
两个人的笑声都动听,都带着没心没肺的苦中作乐的味道。
格拉突然感觉到自己特别想问母亲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送来了鹿肉,但他只是格格地笑着。这时,母亲说话了:“儿子,还想吃更多的鹿肉吗”
“要过年了,我想。”
“那我们要过一个有很多鹿肉的年了。”
母亲告诉他,有一个人打了一只鹿,藏在村后山上,总被黄昏的太阳照得更加猩红的巨大岩石旁边、一株熊做过窝的云杉的树洞里。格拉想,接下来,母亲就该告诉他把鹿肉藏在树洞里的那个人是谁了。但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一条口袋、一根绳子、一把砍刀塞给他。格拉带着隐隐的失望,出门上山去了。
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头望一望那块突出在林木中间的赭红色的巨大岩石。每当这个时候,那个疑问就会爬上心头:那个男人是谁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每当心头浮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头便浮出一个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形象否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