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提到这个层面,蓝工装心里的愧疚便消失了,只觉得一身轻松,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是,我检讨,深刻检讨。”
下午的山风吹在身上很有些凉意了,领导等得不耐烦,说:“既然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大火最好在天黑前过来。”
这时,离天黑最多还有三个小时,看看远处的大火,反倒不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了,这时,正从容地爬上对面的山岗。看那样子,一定是要磨蹭到半夜才肯到达。
老魏说:“你怕的时候,它急,你真做好了准备,它倒慢下来了。”
蓝工装又检查了一遍装上炸药的洞,和从炸药上引出来的线,说:“其实,它就是晚上过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半夜里就看不见大水决堤,飞泻而下的奇观了。”
这段时间,本来比较沉默寡言的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么高的山上,本来就有些缺氧,他再这么不停顿地说啊说啊,自己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知道自己不想停下来。他要从内心深处把对那个胖姑娘的愧疚之心赶走,忘掉。他听不懂那歌词唱得是什么,但他听得懂那曼妙歌声中的悲伤与绝望。他听不懂那词: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他听不懂那歌词,那歌声照样荆棘一样将他剌伤了。他一个劲说啊说啊,终于弄得所有的人都逃离了,只有一个大好人老魏还留在他身旁。他说:“不是说这些人他们都是随随便便睡觉的吗我只是跟她开开玩笑,摸了她几下。”
老魏是这些人中间的山里通:“问题是她不是只想跟你睡觉,她对你动感情了。这些人我也弄不懂。他们真的可以嘻嘻哈哈乱玩笑乱睡觉,但一动情,那真不得了,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明明是她在勾引我嘛。”
“可是汪工你自己也没有经得起考验嘛。你这样的人是要干大事情的,可是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容易经得起考验。”
这时,专案组那三条灰色的影子现形了。
在机村人多年后的传说中,这三个人是突然之间就获得了隐身术的。但在当时,他们只是十分坚定地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所以,身上的光亮与色彩都一点点消褪。人所以引人注目,靠得就是那种生命亮光与色彩。
他们好像找到了身体内部的某个神秘阀门,轻轻一拧,生命的热力便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就把自己变成了三个时浓时淡的阴影。执行跟踪与窃听任务时,那灰影几乎淡到看不见。到了某个时段,那种灰色就凝聚起来,变成人形,准时出现在领导身边,开始汇报工作进展。
现在,这三个人又现形了。
和往常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从地上,还是从天上来的。总之,就像他们平时出现时一样,就那样一下就在人们眼前了。心里有鬼的人,一看到他们总会感到身上发冷,手脚发麻。但这一回,他们显形显得很鲜明实在。好像从此以后,就不再需要隐身潜行了。
这回,他们不是贴到领导身边悄声耳语,而是双脚并拢,举手敬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我们追踪到那个逃犯了!”
领导就喊:“把这个反革命纵火犯带上来!”
他们脸上身上鲜明的色彩又开始往灰色过渡:“报告,他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人也要带来!”
“可是,可是,那个地方已经烧起来了。”确实,大火早已点燃了那片林子,着火的林子又把江村贡布喇嘛布下的火葬柴堆点燃了。机村历史上,还没有人有整片林子都来为一个人火葬。这时,大火已经把那片林子烧成了一片焦炭。巫师多吉和那个烧得很透的柴堆变成的灰烬正在慢慢变冷。风打着旋,一撮撮地把灰吹散开来,又扬到天上。火从多吉盘坐着的身体下部往上烧,所以,他下面的部分被烧得干干净净,但头盖骨却完完整整的陷落在灰烬中,风把那些灰烬轻轻拂开,那曾被烧得滚烫的头盖骨就慢慢浮现出来。骨头遇风冷却,铮铮响着,开出一条条裂纹。像多吉那样的巫师,可以从这头骨的裂纹上,占卜未来的休咎。但他自己就是最后一个巫师了。不但那裂纹再无人来猜详,就是这裂纹起处,那金属般的铮铮呜响,也只有空山听见。甚至空山也不能听见。因为满山火焰走过后,那么多的岩石都在遇风冷裂,都发出诤诤琮琮比小溪奔流还要好听的声响。
领导说:“这个人就这样逃过无产阶级****的铁拳了吗”
三个灰影贴上了领导的耳朵,四周的人只听见他们最后一句,“他们居然还给他送葬!”
“这两个坏人就交给你们了!”
“是。”
三个人又变成影子,隐人黄昏,消失不见了。
然后,大火就燃过来了。
大火将到的时候,一直阴着的天幕上,竟然一颗一颗跳上来些疏落的星星。星星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一出现在天空里,就引得那么多人都抬头去张望。在人们张望的时候,更多的星星好像受到鼓励,又一齐跳上了天幕。星星一出来,四野好像就安静下来了。
所以,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
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有一阵子,高高的火焰只是狂舞着冲天而起,发出巨浪一般轰轰的声响。大火爬坡爬累了,这会儿要好好地舒展一下腰身。所以,才在山梁上狂舞了一阵,然后,一弯身子,向着顺着溪谷里的防火道扑了下来。
山顶的距离相对窄小,所以,大火先是扑向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烧到防火道边上,火焰焰的浪头一次次想冲过防火道去,却都够不到对面的树木。一棵大树燃烧一阵就轰然倒下,溅起更明亮的火焰。偶尔,有风把火星吹到防火道对面,引燃一点枯枝与苔藓,也被在防火道这边严阵以待的人们就地扑灭。大火烧到湖边的时候,一棵棵燃烧的大树就从山崖上倒下来,落进湖里。不一会儿,湖里就像是开锅一样沸腾起来。许多无鳞鱼翻着肚子浮上了水面。在呛人的烟火味中,一股浓重的腥气弥漫开来。大火也把林子里最后一些野兽驱赶出来,满山乱跑,平常那些对人警觉万分的动物差点就奔跑到人群里来了。野兽奔跑出来,人们立即齐声发出恐吓的吼声,吓得野兽又返身往火海那边跑去。但那带着热力的风,又驱使着它们跑回来。人是聪明的,他们用水打湿了毛巾捂在口上,一有动物跑过来求一条生路时,他们就拿掉捂嘴的毛巾大声吼叫。终于,火舌伸过来,伸到了那些动物的身上,轻轻一舔,这些动物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旋动不已,哀叫不已的火团。
也有胆子更小的动物,在人与火之间来往几下,自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也有凶猛的动物,真就横冲直撞,硬生生从人群中冲过去,逃往生天里去了。
这一阶段的几个伤员,都不是被火烧伤,而是被野兽冲撞所致。
大火到来的时候,防火道上会有如此具有娱乐性的一幕上演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提供这种娱乐性还有林中的各种飞禽。林中的很多飞禽,有很多种类其实都不善飞翔。这时都惊慌地聒噪着,上升,上升,爬到了最高的树上,火头扑过来时,它们都展翅起飞了。火头带过来的气浪,让它们飞得比平常更高更轻盈。但它们没有本事一直往上直达天堂。在降落的过程中,火焰已经恶龙一样腾身而起,一下,就舔去了它们借以飞翔的羽毛,变成一团肉,直直地落到火海中去了。
湖泊下方茂密的针阔叶混生,乔林与灌木还有竹林混生的林带中,更大的火势逼到了防火道上。那是整个森林更富于生命力的地带,那里,有更多的走兽在哀号,更多的飞禽拼死一搏,做出此生中最后一次最高的飞翔。
领导的手挥了下去:“起爆!”
轰然一声。泥土,石块,湖水,还有湖水里的鱼都飞上了天空。有一阵子,人们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被火焰照得通红的湖水中央,起了一个漩涡。这个漩涡由小到大,由快到慢,把水面上密密的死鱼,甚至还有通明的火光都一下吸到了深处。这时,人们的耳朵才恢复了听力。听见漩涡深深吮吸的声音而感到毛骨悚然。但水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以比大火更为猛烈的气势奔下山岗。
那个漩涡转动的同时,整个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
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
而决坝而出的水流量并不太大。虽然临时又胡乱扔了些炸药包到缺口上,但也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从以后的情形看,就是湖里的水全部都下去,恐怕也不能阻断大火。道理其实很简单,下面防火道上还有许多树高高地站着,而水下去,只会贴地奔涌,即便山势再陡峭,也不可能掀起几十米的树一样高的浪头。水决堤而出,轰轰然跌下山崖,像一条猛龙奔下山去了。大水遇到火头的时候,不是一下把火烧灭,而是把火头带着枯枝败叶一起高高抛起,火依然贪婪地大口吞噬,但再想落地生根时,就落在水上,灰飞烟灭了。更为壮观的是,大水的锋头不是咆哮的巨浪,而是浪头推动着,高举着大堆燃烧着的杂树,以比火还快的速度向着山下奔跑。
这个景象也进入了机村关于大火的传说。说是水神怕看不清道路,就强使了火神自己举着火把在前面领路奔跑。水神为什么能够驱使火神呢机村人是不问这样的问题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太理所当然了,因为这水是从色嫫措里奔泻而出的,虽然说,那对金野鸭已经不知所踪了。
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水火相搏的壮丽景象,人们都瞠目结舌,整座山上几千人都张开了口,就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至少没有人记得自己或别人在那一时刻发出过一点声音。可惜的是,因为湖面神秘下降,狂泻的大水马上就要后继乏力了。但大火好像害怕以后人们说,它是等水势过去才重新得势的。所以,它在大水带着最初爆发的力量,威风凛凛地在树林下部冲刷涤荡时,还欲退还迎地挣扎着,帮着把大水灭火的场景上演威武雄壮,如梦如幻。与此同时,却分出身来,欢跃而上。当地面上火焰的根基被大水涤尽时,大火的身子已经腾挪到了树林高处,轻轻巧巧地渡到防火道对面去了。大水还在林子下面奔涌,吞没掉一片片火焰的时候,却有很多火苗攀到了林子的上面,脚踩一个个华美的树冠,漫步云间。招摇的火焰过身之处,把一个一个庄严的树冠,变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火炬,步态轻盈,身形飘忽。
就是这样,大火以人们未曾预见的方式,轻易穿越了人们构筑的防线。
所有人都变呆变傻了。
机村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神湖会消失,但眨眼之间,轰然一声爆炸之后,神湖真的就消失了。他们当然也就想通了,为什么那对久居神湖的金野鸭会在一个早上无缘无故地突然飞走。
指挥部的人是因为没有预见到大火会如此这般轻易冲破大水的封锁。更加出人意外的是,没人想到湖底会出现那么巨大一个漏斗。
汪工程师脸色惨白,拉住身边的每一个人辩解:“要是没有那个漏斗,火头是过不去的。”
湖里更多的水,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尚未破堤而出之前,就神秘消失了。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些水去了哪里。汪工程师知道是石灰岩的湖底塌陷了,水面也跟着塌陷下去了。但他需要一个更神奇的答案。也许,一个更神奇的说法才可能使他得到拯救。所以他紧紧拉住了索波:“告诉我,湖里的水去了哪里”
索波是不懂得一点科学道理的。看到湖中出现那神奇的一幕,机村所有关于这个湖泊的神秘传说都在这个夜晚来到心头。他是先进青年,他不愿意相信那些离奇的传说。但他也面临这样一个问题,这些湖水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烛天的火光落进去,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幽深的黑暗里好多鱼,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垂死扑腾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悸。
索波抖抖索索地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话,我想你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汪工程师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怎么就会明白偏偏这湖底会有一个大漏斗呢”
指挥部的领导铁青着脸,看着越过防火道的火又从点到面,很快就拉开了浩大的阵势,向着比夜色更为幽深的原始森林漫卷而去,咬着牙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你明白!”领导高声叫道。
“我不明白。”汪工程师呻吟一般说。
“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然后,汪工程师就昏过去了。
“同志们,我们中了阶级敌人的缓兵之计。现在,他还想继续蒙骗我们!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照例,那个年代最常用的两个字从一些人的口里吐了出来。他们眼里张望着越烧越高的火头,握得并不太紧的拳头举起又落下,喊:打倒!打倒!那个已经吓坏了的人早就倒在地上了。
稀稀落落的口号声喊起来时,专案组的隐身人又恢复了实在的形状。他们身上挎着硬邦邦的手枪,从裤带上拉下来一副亮澄澄的手铐,咔嚓一声,把昏倒在地的工程师铐上了。手铐一响,汪工程师就醒来了。他想自己爬起来,但铐住的手,不能帮他寻找支撑,结果,他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他看看手上的铐子,反倒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甚至对着大家笑了一笑,说:“走吧。”说完,就径自向着下山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专案组的人从枪套里拔出枪,端在手里,跟了上去。这一刻,大家都看到,这几个的身影再也没有变灰变浅,以至你稍不注意就突然隐身一般消失不见。这会儿,他们彻底显形了,眼里射出洞悉一切的光,走动起来的时候,身体放出热气,每一道衣服皱褶都发出清晰的声音。他们押着汪工程师走出了一段,其中一个又返身回来,对领导意味深长地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都会如实向上汇报。”
领导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
等那人一转身,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领导脱下头上的绿军帽。大家都看到,一股雾气,从他头上蒸腾而起。
老魏叹口气说:“这下完了。”
索波也叹口气说:“是完了,这把火一过去,机村的林子,就彻底完蛋了。”
老魏笑了:“我说的不是林子,我说的是人,你还看不明白吗”
索波想了想,说:“那个工程师他是罪有应得!”
“唉!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
索波再问,老魏却说:“我不想对你说什么,我信不过你。我可不想惹祸上身,你是机村的聪明人,你自己看吧,你会看明白的。”
在这通红的火光把四野照得比月夜还要明亮的夜晚,索波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也有雾气萦绕而起,本来清晰的想法,也慢慢模糊了。
他越来越觉得老魏这个人真不简单,正想同他再谈点什么,却见指挥部领导招手叫老魏过去,神情萎靡地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下撤吧,接下来如何,只有明天看看形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