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平板的声音又说:“开会通知。”
然后是一长串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就从观众中站起来,集中到一起。通知最后提到了机村的人。那个人没有念他们的名字,而是念出了大队长、支部书记、民兵排长、贫协主席和妇女主任这些职务。
所有这些人集中到指挥部的大帐篷里开会。会上说,明天,每一支队伍都要开上山,从山脚的河边开始直到山上的雪线,各自负责一段,砍出一条防火道。会上说,估计大火烧过来还要三四天时间。要抢在这段时间之前,把这条防火道砍出来。工人、解放军和红卫兵一共有十八个中队,每个中队都要求机村派出两到三名向导。民兵排长索波挺身出来领受了这个任务。格桑旺堆说:“也许,我派些年纪大的人,他们对火更有经验。”
但是领导说了:“我想,还是民兵们更精干一些。你看山上那么多人,你还是多组织人往山上送饭吧。”
散了会出来,电影已经散场了。远处的天际仍然通红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脚步对索波说:“那火说来就来,还是年纪大的人更有经验。”
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队长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格桑旺堆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所以当上大队长,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能干,而是因为解放的时候,他是机村最穷困的人。使上面失望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这个时代所需要的足够的仇恨。仇恨是这个时代所倚重的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动力。但这个人内心里缺少这样的力量。不止是格桑旺堆,机村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穷苦人,都缺少这样的力量。但现在,具有这种力量的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了。索波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位。
索波父亲一直身体孱弱,年近五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儿子也就如乃父一样身体虚弱,稍微用点力气额头上就青筋毕现。但他父亲脾气却是好的。‘索波却常因为一点什么事情看不顺眼就动气,一动气额头上也青筋毕现。
按老的说法是,这样的人要么不得善终,要么就会祸害乡里。所以,直到今天,索波都当了民兵排长,这家伙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就会咳着喘着,拄着个拐杖来找他。
这天晚上,这老家伙已经吭吭哧哧地在村里转了好久了。他听到儿子语含讥诮地问:“队长你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以往遇到这种质问,格桑旺堆是会退缩的,但这回他没有。他说:“放火的经验也是防火的经验。”
“是吗那为什么上面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你……你……”格桑旺堆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个畜牲!”索波的父亲举起了拐杖,但他那点力气,已经不在年轻人的话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时,索波只把手轻轻一抬,老家伙就自己跌坐在地上了。“你这个样子还想打我”年轻人扔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开了。
格桑旺堆赶紧去搀扶老人,但这老家伙坐在地上。
不肯起来。他先是骂自己那不孝的儿子,骂着骂着话头就转到了格桑旺堆身上:“共产党让你当了机村的头人可你,你有半点过去头人的威风吗看看你把机村的年轻人都惯成什么样子了。”
格桑旺堆不吭气,把老家伙扶起来:“我送你回家吧。”
老家伙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着跌跌撞撞往家里走。一路上,他都像个娘们一样哭泣:“看吧,年轻人成了这个样子,机村要完了。”
“机村不会完,年轻人比我们能干。修公路,修水电站,他们那么大的于劲,他们学会的那些技术,我们这些人是学不会的呀。”
“机村要完了,谁见过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你见过吗你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
雷电把森林引燃,烧荒把森林引燃,打猎的人抽袋烟也会把森林引燃,但谁见过林子像这样疯狂地燃烧。机村要完了,机村要完了。
“是没有见过,但你见过公路修到村子里吗祖祖辈辈见到过汽车,见到过水电站机器一转,电灯就把屋子和打麦场照得像白天一样吗”
“不要对我说开会时说得那些话,我听不懂,我只看见年轻人变坏了,我只看见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大火会停下来的,你没有看见吗来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是来保卫机村的。”
老家伙止住了哭泣,在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红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扯****蛋,护佑机村森林的那对金鸭子已经飞走了。机村要完了。”
“谁也没有见过金鸭子……”
“你不要假装不知道山上湖泊里的那对金鸭子,你不要假装不知道是你们把那些漂亮的白桦林砍光了,金鸭子才飞走的。”
村子里是没有见过那对金鸭子。但人人都晓得村后半山上的湖里住着一对漂亮的金鸭子。这对金野鸭长着翡翠绿的冠,有着宝石红的眼圈,腾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一片金光闪闪。歇在湖里的时候,湖水比天空还要蔚蓝。这对护佑着机村的金野鸭,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见。它们负责让机村风调雨顺,而机村的人,要保证给它们一片寂静幽深的绿水青山。
但是,机村人没有做到这一点,机村人举起了锋利的斧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是为了做饭煮茶,不是为了烤火取暖,不是为了一对新人盖一所新房,不是为了给丰收的粮食修一所新的仓房,也不是为新添的牲口围一个畜栏,好像惟一的目的就是挥动刀斧,在一棵树倒下后,让另一棵树倒下,让一片林子消失后,再让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鸭一生气,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刚开始砍伐白桦林的时候,机村人就开始争论这些问题了。
索波说:“扯****蛋,一对野鸭要真这么厉害,还不晓得这些木头砍下来是送到省城修万岁宫吗”
这个话题不是寻常话题,所以马上就有人挺身质问:“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鸭吗”
还有人说:“是机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鸭。”
虽然这对野鸭的存在从来就虚无缥缈,即便如此,就是索波这样新派得很的人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跟大家太较真了。其实,他更不敢在内心里跟自己较真,问自己对这对野鸭子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
但他相信国家的需要是一种伟大的需要,却不知道砍伐这些树木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老年人爱说,村子四周的山林开始消失的这些年里,风吹得无遮无拦了,但风大一些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还抱怨说,砍掉这么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溪流也变小了。但机村就这么一点人,连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这么多的水干什么呢再说,老年人总是要抱怨点什么的,那就让他们抱怨好了。在索波们看来,这些老年人更为可笑的是,他们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后,村子,村子四周的荒野没有过去美丽了。索波们听了这种话,都偷偷暗笑。美丽,这些面孔脏污的老家伙,连自己家院子里和村道上的牛粪猪粪都懒得收拾一下的老家伙们,嘴里居然吐出这样的词来。
索波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老家伙。
这老家伙哭泣着走到了家门口,最后收了泪很严肃地对格桑旺堆说:“你是一个好人,但你不是机村的好头领。”
“这个我知道。”
“那就让别人来干吧。”
“你的儿子”
老家伙哼哼地笑了,笑声却有些无奈的悲凉:“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说梦话都想,可他是那个命吗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没有煞气,镇不住人,但大家都晓得你心肠好。可是,我家那个杂种,想要抗命而行,这样的人没有好结果,没有好结果的!”
说完,老家伙推开了房门,一方温暖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来,但老人的话却又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然后,房门关上了。光亮,与光亮带来的温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独自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身心都陷入了黑暗。
山火没有在人们预料的时间里到来。
而且,那疯狂的势头也减弱了不少。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几乎感不到远处火焰的热力与光芒了。
大火扰乱了春天的气流,使山野里刮起了风。风从高处,从机村所处的峡谷深处,从那些参差的雪峰上吹下来。挡在火前进的方向上。使火不断回溯,不断回头去清扫那些疯狂推进时烧得不够彻底的地方。这有点像正在进行的政治运动,开初轰轰烈烈的场面慢慢平静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运动过去了,而是转入了深处,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进行更有效的杀伤。大火快速推进的时候,差不多是脚不点地的,只是从原始森林的顶端,从森林枝叶繁盛的上部越过。大火还想继续那样的速度,但曾经帮助其推进的风现在却横身挡在了前面。风逼着大火返身而回,回到那些烧过的森林,向下部发起进攻。下部是粗大的树干,再下面,是深厚的干燥了一冬的苔藓,当火从树干上深入地下,在那些厚重的苔藓与腐殖层中烧向盘绕虬曲的树根之网时,这片森林就算是真正地毁灭了。
如果不是人们老是开会的话,这风的确为保住机村的森林赢得了时间。
机村守旧一些的人们会叹息一声说,金野鸭已经飞走了。却没有人问一问,野鸭怎么可以从一片冰冻的湖上飞出来。追逐新潮的年轻人们却为前所未见的场景而激动着。
老派的人,如还俗喇嘛江村贡布之类叹息说,看吧,人一分出类别来,世上就没有安稳的日子了。他的这种说法有一个远古传说的来源。这个传说,其实是大渡河上游峡谷地区的部族历史。流过机村的河流,正是大渡河上游重要的支流之一。所以,这个传说,也是机村人的历史。这个传说,一开始就用了一种叹息而又忧郁的调子。说,那时,家养的马,与野马刚刚区别开来,然后,因为驯服野马与调教家养马的技艺,人也有了智性与力量的区别。这是人除了男人与女人这个天造的分别外,自己造出的第一种分别。自从有了这种分别,人世便失去了混沌的和谐,走向了各种纷纭的争议及因此而起的仇恨与不安。
按那个传说的观点看来,所谓人类的历史,就是产生出对人实行不同分别的历史。过去,是聪明或者愚蠢,漂亮或者丑陋,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低贱,后来,是信教或者不信教,再后来,是信这个教还是那个教,到如今,是进步还是落后。而叹息的人们总是被新的分类分到下面,分到反面的那一堆人。
分到正面的人,年轻,有朝气,有野心,只为新鲜的东西激动,而不为命定要消逝的东西悲伤。
风压住火的时候,那些叹息的人仍然在叹息,说,天老爷都来帮忙了,还不赶紧上山,把宽宽的防火道打出来。
其实,那条防火道下半部已经打出来了。
卡车运来了一辆辆比卡车更沉重的推土机。机村的山坡,下半部较为平缓。这些推土机扬着巨大的铁铲,吼叫着,喷吐着黑烟,铁铲所过之处,草地被翻出了深厚的黑土,灌木林被夷为平地。一棵棵被伐倒的大树,也被巨大的铁铲推下山涧。山坡的上部,森林最为茂密的地方,有着巨大力量的机器却上不去了。在机村年轻人眼里这些机器便是新时代的象征。是这些机器使他们在始终压迫着他们的老辈人面前挺起了胸膛。索波把这些年轻人分成小组,带着打防火道的队伍上山。这些队伍伐树不用斧子。他们用机器驱动的锯子,一棵棵大树,被锯倒时,都做出非常不情愿的姿态,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还在天空下旋动着树冠,好像这样就可以延迟一点躺倒在地的时间。但是,最终还不是轰然一声,枝叶与尘埃飞溅,倒在了地上。然后,锯子斧子齐上,被肢解,被堆放在一起放火烧掉。
要是就这样一口气干下去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人不会这样。
连老天爷都来帮忙的时候,人却来自己为难自己了。
上山开工就因为开誓师大会迟了半天。
每一个人也都显出很焦急,很为祖国宝贵的森林资源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没有人说我们不是来开会的,我们要拼命护住这片森林。
还是每天都要停下工来开会。
而且,那会开得比砍防火道更加郑重其事。要在没有台子的地方搭个台子,台子要有漂亮的顶篷,顶篷下要挂上巨大的领袖画像,台子两边还要插上成列的红旗。有风时,红旗噼噼啪啪展开,没有风的时候,红布就软软地贴着旗杆垂下来,像是两列小心静立的侍者。开会前要唱歌,唱完歌坐好了,要拿出小红书来诵读毛主席语录。然后,领导才开始讲话。领导讲话和平常人讲话不同,字与字之间有很大的间隙。这个间隙中,喇叭里会传出风吹动麦克风时的嗡嗡回响。而句与句之间的停顿就更长了,可以听到讲话声碰到对面山壁后激起的回声。其间还不断有人站起来,领头三呼万岁,四呼打倒。
群众也跟着山呼万岁与打倒。机村的人围在会场四周。
索波手下一帮青年民兵,却编入了工人的队伍。会场上呼口号的时候,本来只有领口号的那个人会站起身来,群众只是坐着应和而已。但机村这帮年轻人: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胖姑娘央金,却都站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喊完坐下前,还都得意地扫视一下场外围观的同村的乡亲。这样的时候,围观与参与其事的确是非常非常重大的分别。
开会,开会。
先是前面说到的誓师大会。接下来,还有总结会,反革命分子批斗会,学习会。所有会都大同小异。都是喊口号,唱歌,集体诵读语录,都有人在台上,领导是讲话,反革命分子是交待。
防火道越往上,队伍花在上山路上的时间就越多。
索波觉得上了山就不下去,不是可以多于活吗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结果,工人老大哥们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这么冷的天,连床都没有,住在山上你疯了。”
索波露出殷勤的微笑,急切而耐心地用不利索的汉语解释:“有山洞,烧大堆火,叫山下送吃的来。”
“这样就可以了”
他拼命点头:“是的,是的,我们打猎的时候,就是这样。”
听完这句话,领队的躲到一边去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工人放下手里的锯子,脱掉手套,走过来,说:“你可以,我们就可以吗”
这种口气里也显示了人的分别。那是工人与农民的分别。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别。
他其实是机村最早意识到这种分别,并且对这种分别十分敏感的年轻人。他也明白,这种分别不会取消,一个人可以做的,就是通过努力,把自己变到分别的那一边去。
尽管他心里明了这一切,但对方的这种表现仍然让他十分难过。
还是一个好心人安慰了他:“年轻人,林子烧了还可以再长,再说,这林子又不是你们家的。”
索波想,机村就是靠这片林子的佑护安静地存在着。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因为,机村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想的。但不这么想,他的脑子里又能想起些什么呢“你是想,这林子是你们村的,是吧。不对,只不过你们村恰好在这片林子里。这些林子都是国家的。”索波何尝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一天到晚都在人们耳边来叨咕这句话。机村人说,这些林子是我们祖祖辈辈看护存留下来的。但老魏严肃地说不对,林子是国家的,不止是林子,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只要国家一来,就都是国家的财产。老魏说,以前你们觉得这些林子是你们的。是因为国家没有来。现在,国家一来,一切都是国家的了。况且,老魏已经被打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