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经验说,一辈辈人之间要尊卑有序,但形势鼓励年轻人无法无天,造反!造反!但是,现在,格桑旺堆看着天际高涨着呼呼抽动的火焰,看着刚摊开手掌就飘落其上的火老鸹,看着那些森林被焚烧时,火焰与风喷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烬,他非常满意于自己采取的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许久的房子静悄悄趴在村边。院子的栅栏门已经倒下了。地上隐隐有些开败的苹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应手而开。一方暗红的光芒也跟着投射进来。
格桑旺堆差点要叫主人一声,但马上意识到主人不在家里已经很久了,伸手在柱头上摸到开关,电灯便亮了。
他轻轻在屋子里走动,立即就看到了地上浮尘中那双隐约的脚印。他在心里得意地说:“老伙计,你不晓得我有一双猎人的好眼睛”
那串脚印上了楼,他笑笑,跟着上楼,看到火塘旁边的一只柜子被人打开过,盐罐被挪动了位置,他还看到,墙上挂刀的地方,空出了一块,这个人还拿走了床上的一块熊皮,一套打火的工具。
格桑旺堆放下心来了,一个机村的男人,有了这些东西,在山林里呆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
他又回家拿了一大块猪油,一口袋麦面,还有一小壶酒,如果多吉真的有伤,这酒就有大用场了。山里有的是七叶一枝蒿,挖一块根起来,和酒搽了,什么样的跌打瘀伤,都可以慢慢化开。他拿着这些东西,往村外走去。
走出一段,他又折了回来。
回头的路上,被火光映红的月亮升起来,他把手背在背后,在暗红的月光下慢慢行走。在这本该清凉如水的夜晚,他的脸颊已经能感到那火光辐射的热度了。他想,灾难降临了。他想,在这场灾难中他要把机村保全下来。在这个夜晚,他像一个上面下来的干部一样,背着手庄重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安。树林里的鸟不时惊飞起来,毫无目的在天空盘旋一阵,又落回到巢里。一些动物不安地在林子里跑出来,在暗红的月光里呆头呆脑地看上一阵,又窜回到林子里。连平常称雄于山林,总是大摇大摆的动物,都像乱了方寸。狼在月明之夜,总是久久蹲立在山梁上,对着空旷的群山歌唱般嗥叫。但今天晚上,狼却像饿慌了的狗一样,掀动着鼻梁,摇晃着尾巴,在空旷的大路上奔走。熊也很郁闷,不断用厚实的手掌拍打着胸腔。
溪流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因为大火使温度升高,雪山上的融雪水下来,使溪水陡涨。大火越烧越大,一点也看不出来,开去打火的人,做了点什么。火烧到这样一种程度,恐怕人也很难做出什么了。大火,又爬上了一道新的山梁。
格桑旺堆就在这时发下誓愿:只要能保住机村,自己就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发完这个愿,他的心就安定下来了。他还对自己笑了笑,说:“谁让你是机村最大的干部呢”
他已经忘记,因为老是跟不上形势,他这个大队长的地位,正受着年轻人的巨大挑战。再说,他要是死了,他们也就用不着跟一个死人挑战了。
他还是放心不下多吉。回到村子,他敲开了江村贡布喇嘛家的门。
他外甥恩波起来开的门,格桑旺堆只是简短地说:“请喇嘛下来说话。”
江村贡布下来了,格桑旺堆开门见山:“我要请你去干一件事。”
“请讲。”
“多吉回来了。”
江村贡布眼睛亮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是逃跑回来的,公安正在到处抓他。他恐怕受伤了,我要你去看看他。”
江村贡布说:“喇嘛看病是封建迷信,我不敢。”
格桑旺堆说:“你是怨恨我带人斗争了你。”
江村贡布眼睛又亮了一亮,还是没有说话。
“那你就怨恨我吧。但多吉一个人藏在山里,我放心不下,我不敢叫赤脚医生去,我信不过这些年轻人,只好来求你了。”然后,他自己笑了起来,“你看,我斗你因为我是机村的大队长,求你也因为我是机村的大队长。”
江村贡布转身消失在黑暗的门洞里,格桑旺堆等了一会儿,这位还俗的前喇嘛又下来了。他加了一件衣服,还戴了一顶三耳帽,肩上还多了一副小小的褡裢。
两人默默地走到村口,江村贡布停下脚步,说:“该告诉我病人在哪里了吧”
格桑旺堆说:“答应我你什么人都不告诉,连你家里的人。”
江村贡布点点头。
格桑旺堆把自己备下的东西也拿出来,交给江村贡布,告诉了他地方,说:“去吧,要是有人发现,你就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正好泄泄你心里对我的邪火。”
江村贡布郑重地说:“你肯让我做这样的事,我已经不恨你了。”说完,转过身就上路,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这天晚上,格桑旺堆睡得很沉。
快天亮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有两个角色。开初,他是猎人,端着猎枪,披着防水的粗牛毛毯,蹲在一个山口上,他在等待那头熊的出现。他已经有好几次梦到这头熊了。因为,这是他猎人生涯中,惟一一头从他枪口下逃生的熊,而且,这头熊已经连续三次从他的枪口下逃脱了。现在,他在梦中,蹲伏在树下,绑腿扎得紧绷绷的,使他更觉得这双腿随时可以帮他在需要的时候一跃而起。接着,那头熊出现了,这次,它不躲不闪径直走到他跟前,像人一样站起来,郁闷而烦躁地拍着胸膛说:“伙计,大火把空气烧焦了,我喘不过气来,你就给我一枪吧。”
格桑旺堆说:“那我不是便宜了你吗我想看着你被大火追得满山跑。”
大熊就说:“那就火劫过后再见吧。”
格桑旺堆来不及回答,就在梦中变成了另外的一个角色。准确地说,是在梦中变回了他大队长的身份。梦中的大队长焦急万分,因为他看到村里那帮无法无天的年轻人身陷在火海当中了。索波,央金,还有好些村子里的年轻人,他们脸上狂热的表情被绝望和惊恐代替了。他们的周围,是一些高大的树木,火焰扑过来,那些树从下往上,轰然一声,就燃成了一支支烛天的火炬。焦急万分的他要扑过去救他们。但是,一棵满含松脂的树像一枚炸弹一样砰然一声,炸开了。一团火球迎面滚来,把他抛到了天上。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先是听到床垫下的干草絮语一般索索作响,然后感到额头上的冷汗正涔涔而下。
他睁开眼睛,看到射进窗户里的阳光像是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在风中抖动!
一夜之间,大火就越过了大河,从东岸烧到了西岸!大河从百多公里外的草原上奔流下来,本是东西流向的。到了机村附近,被大山逼着转出了一个巨大的弯。
河水先北上一段,再折而向南,又变回东西流向。
大火,就起在这个巨大的弯弓似的转折上。
河的南岸就是那个半岛,半岛顶端森林茂密。半岛的后半部靠近县城。县城周遭的群山经过森林工业局一万多人十多年不休不止地砍伐,只剩下大片裸露的岩石,和泥石流在巨大的山体上犁出的宽大沟槽了。所以,大火起来的时候,忙于史无前例的伟大斗争的人们并没有十分在意。反正有弯曲的大河划出了疆界,那大火也烧不到哪儿去。烧过的树林,将来砍伐,连清理场地的工夫都可以省去了。但是,森林毕竟是国家财产,谁又能不做做抢救的样子这个时代,把人组织成整齐队伍的效率总是很高。
很快,一队队整齐的队伍就唱着歌,或者乘车,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点去了。而且,这些队伍还不断高呼着口号。但没有一句口号是有关保护森林的,那样就没有政治高度了。
口号是:“捍卫无产阶级**********!”
“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但这上万人的救火大军并没有开进森林,而是一卡车一卡车拉到森林没有失火的大河这一边,沿着公路一线展开,眺望对岸的大火,并且开会。
这场山火起因不明,一个干旱的春天,任何一点闪失都可以使山林燃烧起来。
但所有的会议都预先定下调子:阶级敌人破坏!人为放火!所有会议都只有一个目的,把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据说,有三个人因为具有重大嫌疑被抓起来,押回县里,投进了监牢。一个,混在红卫兵队伍里,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自己声称是从省城大学里来的造反派,来这里是为了传授造反经验,但没有人相信他,而被断定是空投下来的台湾特务。那些年头,确实有降落伞,或者大气球不时从天上落下,但是,除了一些传单、收音机,甚至糖果随之落下,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跟着掉下来。
这些东西,也确实是从台湾升上天空,一路顺风飞行,飞到这里,风遇到高大的雪山,无力翻越,降下山谷,这些东西也就跟着降落下来了。
还有一个,好多人都知道是个疯子。这个养路工人,老婆跟一个卡车司机私奔,他的脑子就出问题了。他是一个打过仗的转业军人。时时都有想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的想法。一部卡车翻了,他会声称,是他推到河里去的。
一段泥石流下来,掩埋了公路,他会声称,是他把山最后一点可以支撑这些累累泥石的筋脉挖断,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公路一阻断,卡车堵到好几公里长。他会对着这长蛇阵呵呵大笑。会还没开,看到上千人聚集在平常没有几个人的道班来,帐篷把所有空地都占满了。他又乐得哈哈大笑,宣称是自己放了这把火。全道班的人都来证明他是一个疯子,但没有用,疯子还是被一绳子绑了,让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押走了。
更没有人想到,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在这三名纵火嫌疑犯之列。这个指控是他手下造反的警察提出来的。他的纵火嫌疑是推论出来的。第一,他数次对机村的纵火犯多吉的罪行进行包庇与开脱,这是前科。而近因是他对无产阶级“**********”有严重抵触情绪,对运动中失去了所长职务心怀不满。
起初,老魏坚决不承认这个指控。但是,当他要被带走时,他提出如果让他留在火场,他就承认这个罪名。他说:“我懂得这些山林的脾气,又常跟当地老百姓打交道,也许能对你们有什么用处,来减轻我的罪过。”
这样,他才在火场了留了下来。
这时,大火距离他们只有两三座小小的山头了。灼热的气流一股股进射过来,所到之处,人掩面而走,阔叶树上刚刚冒出的一点新芽立即就萎缩成一个乌焦的小黑点,参天的老松树干上凝结的松脂嵫嵫融化。看到这情景,留下来的老魏提出建议:“看见了吧,对面坡上,那些老松要赶紧派人砍掉!”
“故弄玄虚,山里这么多树,为什么只砍那些松树”
老魏指指身边这些嵫嵫冒油的松树:“就为这个。”
他要来一把斧子,对准一个突起的树瘤,狠狠地砍了下去。融化的松脂立即涌了出来。老魏说:“这样的松脂包就是一个炸弹。”
但没有人听他的。
他又提出了下一个建议:“请你们把那个多吉找出来。”
“那个反革命畏罪自杀了!”
“我想他没有死,只要给他平反,宣布无罪他就会从山林里走出来!”
“让他出来干什么”
“虽然我们有这么多人,只有他最知道山风的方向。”
“山风的方向”
“就像毛主席指引运动的方向,火的方向是由山风指引的。”为了这句话,老魏挨了造反派两个重重的耳光。
河对岸的大火轰轰烈烈。河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召开一个誓师大会。河边排开了百来个新扎的木筏,只等誓师大会一完,人们就要乘着木筏冲过河去,迎战大火。
山坡上很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台,土台前面竖起的柱子不为支撑什么,而是为了张贴大红标语。标语一左一右,十六个大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土台旁边,几辆并排的卡车顶上,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这时,大火越过最后几个小山头,扑向了河岸边的山坡。大火从小山背后起来之前,曾经小小地沉寂了一下,浪头一般的耸动翻卷的火焰沉入到山谷里看不见了,空气被火焰抽动的声音也好像消失了,灼人的热度也降低了一些。但这种寂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轰然一声,火焰陡然从小山背后升了上来,高音喇叭里的歌声消失了,应和着火焰抽动的节奏发出刺耳的嵫啦声。火焰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火焰的根子就快要离开树梢了。火焰要是再这样继续上升,那就飘在天上成为霞光,慢慢消散了。人们都屏息静气,看着烈焰升腾,那毁灭的力量里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这个****时代人们狂躁的内心取得共振。人们禁不住为那狂欢一般的升腾发出了欢呼!上升的火焰把低地上的空气都抽空了,缺氧的轻度窒息反而增加了肉体的快感。人们先是伸长脖子,然后踮起脚尖,也要一起往上,往上,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氛围中,脸上的表情如梦如幻。
但是,正像这个时代的许多场景一样,这种欢腾不能永远都是轻盈的飞升。火焰自身所带的沉重质量就使它不能永远向上,它就像一道排空的巨浪在升高到某个极限时崩溃了。一股气流横压过来,滚烫,而且带着沉沉的重量,把踮脚引颈的人群压倒在地上了。
空气更加剧烈地抽动,嚯嚯作响。
火焰的巨浪崩溃了!落在河岸边大片依山而上的树林上。那些树不是一棵一棵依次燃起来了,而是好几百棵巨大的树冠同时燃成耀眼的火球。然后,才向森林的下部和四周疯狂扩展!大火烧得那么欢势,狭长谷地里的空气迅速被抽空,以至于大火本身也被自己窒息了。火焰猛然一下,小了下去,现出火舌舔噬之后的树木。那些树木的顶部都被烧得焦黑,树木下部的枝叶,却被烈焰灼烤出了更鲜明的青绿。大火小下去,小下去,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被热浪击倒在地的人们慢慢缓过气来,但随着新鲜空气的流入火焰又轰然一声,从某一棵树上猛然炸开,眨眼间,众多树木之上又升腾起一片明焰的火海!不要说树林,就是空气,也热得像要马上爆炸开来了!人们都像被谁扼住了喉咙一样喘不过气来了,再次被强大的气浪压倒在地上。
有人勇敢地站起来,要像战争电影里那些英雄一样振臂一呼,但那手最后却没有能举向空中,而是捂向自己的胸膛倒在了地上。
人群顺着公路,往峡谷两头溃散了。直到空气不被大火吸走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这时,大火已经从树冠上端烧到河边。大火又把自己窒息了一次。再燃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有茂盛的树冠供它疯狂舞蹈了。于是,火龙从空中转到了地面。一棵又一棵的千年老树从下而上,燃成一支支巨大的火炬。大火的推进变慢了一些,显得更从容不迫,更加势在必得。一棵又一棵的树自下而上燃烧,大部分的树烧光了枝叶,就熄灭了。树干饱含松脂的松树枝叶烧光后,巨大的树干却燃烧得更加猛烈。
那些树干里面还像埋藏着火药一样,噼噼啪啪地不断有火球炸开。耀眼的火光每闪耀一次,都有熊熊燃烷着的木头碎屑带着哨声四处飞舞。间或有一次猛烈的爆炸,便是火球本身飞射出来。松树的爆炸越来越猛烈,有的火球竟然飞越过了三四十米宽的河面,引燃了河岸这边的山林。
最初的几个火点,被奋不顾身冲上去的人们扑灭了。但是,在那么稀薄的空气中,大多数人都躲在很远的地方,真正的勇士都倒下了,像一条条离开了水一样的鱼张大了嘴,拼命地呼吸。
老魏也躺在这些人中间,在这次喘息和下次喘息之间念叨:“我提醒过的。我提醒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