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苍茫的月色笼罩着大地,巍峨的祁连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向东南方向奔腾而去。冰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反射出一道道冷人望而生畏的寒光。吟完李太白这首《关山月》,他缓缓地仰起头,望着挂在东方天空中的那轮圆月,那双深邃而冷峻的眼睛中闪动着泪花,口中喃喃自语道:“一别就是三个月了,此时的你是否也在凭栏眺望?这三个月来,我可是牵肠挂肚、思乡情切啊!男儿尚且如此,女子又情何以堪呢?空中这轮皓月能否充当信使,将我这满腹心事传送与你呢?”
两个高大的身影在他身后久久矗立、沉默不言!
“唉!”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内疚、自责的神色涌上了脸庞!
“大帅!”那位精明干练的老者两眼放射出两道慑人的寒光,对中年男子拱了拱手问道:“不知大帅为何而叹气?”
“李老英雄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残忍呢?”那名男子转过头,神色凝重的说道:“打破目前为止,光弼有一半的时光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刚刚结婚、刚刚享受到两情相悦的甜蜜,我就把他召回军营,这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温柔乡自古就是英雄冢啊!”李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极为自信的神色,“少爷自幼受到老爷和夫人的严厉管教,养成了一种严于律己的品格。我想,就这件事,本来就是他职责所在,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怨言吧!而且,正如大帅所知,辽阔的疆场才是我家少爷施展才华的天空。新婚燕尔的他也许会因为暂时的分别而难受,但是,时间的流逝一定会冲淡他心中的惆怅的!”
“若论才干,光弼确实是一名青年才俊!以他他日之成就,定然超越古今名将!将来能代我统领千军万马的,非他莫属啊!”中年将军点着头叹道:“他日他一定会一鸣惊人,成为一颗耀眼的将星的!”
“安叔、王大人!”正在对着月亮倾诉相思之苦的李光弼终于发现了身后的王忠嗣和李安,转身过来,对他们行了一个大礼。
“光弼啊!”王忠嗣信步上前,拍了拍李光弼的肩膀,用一种自责的语气说道:“把你从新婚燕尔的蜜月中拉回来,真是对不住啊!”
“王大人,光弼身为军人,吃了朝廷的俸禄,就应该以国事为重,又何必在儿女之情上太多在意呢?”李光弼朝王忠嗣行了一个军礼,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道:“大人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身为男儿,应当以事业为重吗?大人又何必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呵呵······”王忠嗣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不愧为将门之后,若是假以时日,他日必当成为一位难得的将才啊!将来你的前途,那是不可限量啊!”
饶是平日里极为冷峻严肃、不苟言笑的李光弼得到了王忠嗣这样一句由衷的称赞,也似乎变得有点飘飘然起来,连忙拱手行礼道:“光弼能有今日之成就,全赖大人不弃,多加栽培!”
“可是光弼啊,我辈作为军人,理当以纵横沙场、保境安民为己任,若是遇到外族入侵,就应拿起手中的刀枪,毫不犹豫地冲在抗击外敌的第一线!但是若是遇到毫无休止的拓边,用数万健儿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功名,这种事情你会做吗?”王忠嗣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大人,末将······”被王忠嗣这样突如其来一问,李光弼仿佛受到了当头棒喝,一时间竟搪塞无语了!
“你只需回答‘会’还是‘不会’!”王忠嗣突然提高了分贝。
“若是朝廷一纸诏令下来,作为臣子的我们还有拒绝的余地吗?”见王忠嗣如此严、严肃的神情,初涉官场的李光弼不明白其中的诀窍,只好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若是朝廷的决策出了错误呢?难道你还要将数万将士的性命丢在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上吗?”王忠嗣厉声问道。
“这个······”李光弼再次无言以对了。
“光弼啊,你要记住。军中的每一位健儿都是大唐子民。他们同你一样,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作为将帅的我们要把他们当做人看,千万不要把他们当做是为我们换取功名的工具;军中的每一件物资都是老百姓用血汗换来的,我们不能把它当做飞来横财而无度挥霍!若非外族入侵,威胁到朝廷的安宁和百姓的正常生活,我们都不要挑起战端。尤其是那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功名或者一些无谓的边功的无义之战是千万不能打的!”王忠嗣的双手放在李光弼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就是朝廷执意而为,作为一名优秀的将军宁愿舍弃自己的前程,也要珍惜每一位将士的性命啊?圣上积极拓边,边将立功心切,恐怕日后的问题会层出不穷啊!”
“末将谨遵大人教诲!”李光弼前身答道,一双充满了英气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王忠嗣,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光弼啊,你认为当今圣上可以与历史上的那些帝王相比呢?”王忠嗣见李光弼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当今皇上少历民间,深谙民间疾苦,即位后又是励精图治、开拓创新,开创了一代盛世,远可比唐尧、虞舜;近可比我朝太宗文皇帝!”李光弼略加思索答道。
“你难道就不觉得他有一点像汉武帝?”王忠嗣继续追问道。
“这······”面对王忠嗣如此大胆,李光弼此次真的是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了。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似乎是每一个王朝的宿命!圣上能够创造一个盛世,他也能够亲手毁掉自己所创造的这个盛世!”望着东南方向,王忠嗣的眼眶中闪动着泪花,“昔日他不听张九龄相爷之言,执意杀掉太子李瑛、鄂王李琚、光王李瑶,这与当年汉武帝听信方士江充之言,逼反太子刘据又有何异?最近又听信奸佞之言,对当今的太子爷一百个不放心,这恐怕不是一个慈父所为吧!不惜国力、劳民伤财、为了一点蝇头之利而穷兵黩武,这与当年的汉武帝不惜国力征讨西域又有何异?”王忠嗣紧紧地握住拳头,神情悲愤地说道:“如今之朝廷,奸佞当道、虎狼横行,正直刚烈之辈,屡屡遭贬;阿谀奉承之徒,充斥朝堂。张相爷罢相之后,李林甫入主中书省,惯用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的伎俩,把一批又一批正直忠良之士赶出了朝廷,远走穷乡僻壤。吉温、王鉷之流纷纷粉墨登台,制造了一起又一起陷害忠良的冤狱!太子李瑛含冤致死,其姑表兄前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受到牵连;尚书省左相李适之被贬他乡,畏罪自杀,他的家人也没有因为他的死而逃过一劫,最后被全部杖杀于河南府的大堂之上;前不久,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又被冠以‘谋反’的罪名被赐死于幽州!他们究竟所犯何事,只不过功劳过盛,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利益而也!”
望着情绪激动的王忠嗣,李光弼的心中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忧,若论功高德厚,又有谁能赶得上眼前这位身兼四镇节度使、手握雄兵二十七万的王忠嗣呢?那李林甫的下一个目标岂不就是······
“光弼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恐怕······”王忠嗣望了望陷入沉思的李光弼,欲言又止,竟把后面的话给生生地吞了回去。
“大人还有什么担忧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李光弼连忙问道。
“唉!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王忠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在上月刚刚升任范阳、平卢节度使的安禄山曾经邀请我到幽州城参观,我是在担忧当年九龄相爷在朝堂之上对安禄山的评价会变成现实!”
“啊!”李光弼的脸上也泛出一种担忧的神色,他也在暗自向天祷告,王忠嗣的担忧只是一种杞人忧天!“此人精灵异常,惯于逢迎,手段极为巧妙而且毒辣。打击对手,毫不留情;排除异己,不择手段。有深得皇上宠爱。若是他要造反,恐怕也非盛世之福啊!”见李光弼陷入了沉默,一旁的李安便接过了王忠嗣的话茬!
“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王忠嗣望了望空中的月亮,幽幽地叹道:“但是从他的种种行径来看,此人必非善类!他身兼两镇节度使,手握十万起雄兵,四处征讨,同时又竭力笼络周边各部落。收养了契丹、奚、同罗、靺鞨等部八千胡人为义子,编为‘曳落河’,充当心腹。提拔史思明、孙哲孝、阿史那承庆、田乾真一干胡人悍将为爪牙,任用高尚、严庄为谋士。他的幕府,压根就是一个******,。他若不是要造反,养这么多人干什么?我到幽州参观之时,他就曾让我把西北幕府中的精兵悍将留下,而且还点名要光弼以充实东北!如此急于扩张实力,恐怕不仅仅是拓边的需要吧?朝廷精兵猛将都集中在东北和西北,倘若他真的有异心,那朝廷又将如何对付?”王忠嗣留下了一连串的问题。
“那皇上究竟是何意图呢?”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李光弼突然问道。
“天意难测啊!”王忠嗣苦笑着摇了摇头,“以皇上的圣明,绝不至于置江山社稷的安危于不顾!至于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安禄山,这确实很让人费解。而且,如今东北形势日加严峻,皇上却热衷于在西北拓边,力图恢复在开元二十五年被吐蕃攻陷的石堡城!”
“那处在西北前线的我们岂不是要······”李光弼焦急地问道。
“嗯!”王忠嗣似乎明白了李光弼想要说些什么,点了点头,打断了李光弼的话,“我已上书皇上,攻取石堡城至少要牺牲三万人以上,况且攻克了石堡城于我朝无益,于吐蕃无损,又何苦那数万男儿的性命来做无谓的牺牲呢?光弼,你要记住,作为将帅,要以威服众、以德服人,千万别把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同袍兄弟的性命当做是自己换取功名的垫脚石!”
“那皇上会答应吗?”李光弼忧心忡忡地问道:“如今大人可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又怎可留把柄于他人手中呢?”
“与三万人的性命相比,个人的荣辱得失又值几何呢?”王忠嗣转过身子,仰头望着天空,幽幽地说道:“人生百年,转瞬即逝,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无非都是过眼烟云!只要无愧于天地良心,生死又何足道哉?”
“个人的荣辱得失与三万人的性命相比,又值几何呢?”李光弼默默地叨念着这句话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王忠嗣,拥有如此广阔胸襟的王忠嗣的形象越发高大了,简直就让人产生了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王大人!”李光弼欲言又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朝着王忠嗣深深地拜了下去。
“不必了,光弼!”王忠嗣连忙上前,双手托住了李光弼的身子,“我这样做,只不过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罢了!你是一个纯厚之人,我想要是换做你,你也会这样做的!”
“光弼谨记大人的教诲,定当不负大人重托,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兵!”李光弼跪在地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事情朝着王忠嗣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当年金城公主去世之时,吐蕃曾向大唐朝廷报丧,以图长久和平之计。但是,李隆基对吐蕃攻陷石堡城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拒不和谈。并且下诏让西北四镇加强兵备、严阵以待,准备在必要之时收复石堡城。并且任命德高望重、屡建奇功、让吐蕃人闻风丧胆的王忠嗣兼领河西、陇右、朔方、安西四镇节度使,统领兵马二十七万,对吐蕃形成包围之势,准备对吐蕃进行最后一战,彻底解决在西北方向的隐患!为此,他采纳了李林甫的建议:“限靖边侯、镇远大将军、领朔方、安西、河西、陇右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在三个月内收复石堡城!”
但是王忠嗣的奏折又很快飞进了含元殿: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于我军而言,长途奔袭,以疲惫之师对决精锐之敌,不用牺牲三万将士的代价,是难以攻克的。况且,石堡城的攻克,于我军而言,并无多大利益;与吐蕃而言,也无多大损失。又何必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换取一座与朝廷没有多大意义的城池呢?
王忠嗣用委婉的语气分析了攻取石堡城的利弊得失,而且透露出一层意思:要我做这种得不偿失事情。背上千古骂名,我不干!
接到王忠嗣的奏折,李隆基就差没有拍着桌子骂娘了!这个烈士家属、这个由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这个战功卓著、素有我指到哪儿、他便能打到哪儿的军事天才,这个自己曾经一直把他当做皇子来抚养的将军,这个能够放心委以重任的人才,居然在身兼四镇节度使、身兼、手握二十七万雄兵之后,敢对自己的英明决策说一个‘不’字!顿时让这个一向自诩英明神武的李隆基下不了台!
“难道是他羽翼丰满了,想和朕分庭抗争不成?”李隆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但很快就被自己给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忠嗣绝对不是那种人!”
三十五年前那一副感人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为了李隆基能够安全突围,当时的御林军统领王海滨竟然在能够脱身的情况下,再次返回吐蕃的重重包围之中,单枪匹马在数千吐蕃骑兵包围之中左冲右突,最后拖住了吐蕃追兵,为李隆基安全脱身赢得了时间,也为唐军的反击赢得了时间!
当王海滨的遗体运回长安之时,年仅十一岁的王忠嗣在父亲灵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父子之间那种割舍不断、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了眼泪。然而,感动之余,剩下的就是让众人感到莫名的惊讶了!年幼的王忠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之时,对其他东西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毅然将父亲的头盔和衣甲披挂在了身上,将父亲的长枪紧紧握在了手中,坚定地表明自己将继承父亲的遗志,为圣明天子开创一代盛世保驾护航!
“不可能!忠嗣自幼在宫中长大,深受皇恩,不可能做出这种悖逆之事!”李隆基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此次抗命,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他与东北的安禄山相比,就显得相形见绌了!抗旨不尊,这毕竟是一件大事啊!”作为圣明天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最信任的人违抗自己的英明决策!哪怕是怀疑都不可以~!
“不行!”他再次在龙案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石堡城是我大唐的国土,绝不容许吐蕃在我大唐国土上耀武扬威!”
“皇上!李相爷求见!”高力士见李隆基如此愤怒,也吓得噤若寒蝉!
“宣!”李隆基头也没有抬一下,冷冷地说道。
“微臣李林甫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
“起来吧!”还没有等到李林甫说完,李隆基就极不赖烦地挥了挥手,“王忠嗣的奏折你看过了吧?你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王忠嗣,这可是李林甫的一块心病啊!此人手握四镇雄兵,文韬武略,可谓是济世之才,而且还极有可能出将入相!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像陈希烈、牛仙客那样对自己唯唯诺诺,绝对又是一个张九龄的翻版,若是回到朝中,岂不是又对自己构成了致命威胁!况且他与太子李亨之间关系非比寻常,这可是与他李林甫的终极目标相差甚远啊!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还能一手遮天吗?
绝对不能让这种可能变为现实!目前这种地位可是他苦苦经营了几十年才得到的结果啊,绝不能因为一招之失,导致遗恨千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