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诸将这才醒悟,为何司马懿见蜀军撤退却不喜反忧了。试想,诸葛亮的千军万马,仅仅花了两个时辰便尽数撤离,而且自始至终,居然能做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这说明了什么?而他们留下的数十里营址,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儿杂物,仿佛这片平原根本无人来过一样,这又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诸葛亮的十万大军因其严密的纪律和精干的作风,竟然达到了“浑如一人”的境界——诸葛亮就是他们的头脑,而他们就是诸葛亮的手足,一切都协调运转得如同一个完整、健康、灵活的巨人一样轻捷自如!
“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呀!”司马懿长叹一声。
然而,上邽原边上的那十万蜀军却听不到司马懿的这一声由衷的感叹了。他们携着功亏一篑的悲愤和深沉如海的宁静,整整齐齐地往汉中方向行进着。太阳已经落山,整支部队在天际呈现一幅幅黑色的巨大剪影,远远望去,仿佛一群群无声的雄狮,令人压抑,令人畏惧。
过了许久,司马懿打破了瞭望台上的沉默,像是问诸将,又像是问自己,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诸将“刷”的一下将目光齐齐投向了张郃。张郃沉吟片刻,道:“依属下之见,蜀军此番确是无粮而退,必然不敢恋战。但撤退初期,我们也不宜轻撄其锋,待他们退得远了,归心似箭,加之又急欲补给粮草,在途中才会自乱阵脚——那时我们便可乘机施以狙击了!”
司马懿和诸将一样,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张郃的侃侃而谈。他用手轻轻抚着胸前长髯,只是微微含笑不语。旁人见了,都以为司马大将军此举是在对张郃的话进行肯定与赞赏。然而,司马懿外表看似不露声色,心头却是思潮翻滚:对于蜀军目前形势的分析,张郃说得都没错,而且字字句句直指要害,如矢中的。但是,原本一向行事低调、沉静的他,今天为何却要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指点军事、自炫己长?也许他和陈群、华歆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只要他在此番御蜀之战中稍立战功,陈群、华歆便会在朝内与他遥相呼应,推他上台、挤掉自己?而目前正是御蜀之战的收尾阶段,对他而言实乃“机不可失”,他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一念至此,司马懿的唇边不禁掠过了一丝隐隐的莫可名状的微笑,抬眼看着张郃,慢慢点了点头,悠然说道:“张将军智谋过人,本帅佩服。唉……本帅老了,行动也不够灵便了,这一桩奇功就请张将军去立吧!”说到此处,他脸色一凛,吩咐道:“张将军听令,本帅拨你八千快骑,先行出发,前去尾随追击诸葛亮。同时,本帅自领大军殿后,待张将军在前方拖住蜀军,使其疲惫不堪之时,便发起总攻,以猛虎下山之势将蜀寇一举屠灭!”
诸将个个听得是兴高采烈,意气昂昂。只有司马师站在瞭望台角落里,乍然听到父亲说出这般英勇果断的话来,全无先前的畏首畏尾谨慎多虑之态,心头不禁为之一荡,只是暗暗跺了一下脚,在心底叹道:“父亲行事,当真是神鬼莫测,妙不可言也!”
那边,张郃已是应了一声,领令而去。
望着张郃匆匆走下瞭望台的背影,司马懿静静地站着,不言不动,双眸深处却似闪过了一道寒光,如刀锋般亮利刺人。
“张将军,前边就是蜀寇退入汉中的最后一道关隘——木门道了!”前来报信的探子声音有些急促而紧张地说道,“如果我们再不发起攻击,诸葛亮就会不损一兵一卒全师撤回成都了——那时候我们动手可就晚了!”
张郃听罢,勒住了乘骑的战马,抬眼望了望前方木门道两边的悬崖峭壁,看着崖上树影幢幢一片苍茫,有些犹豫起来,沉吟道:“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前来追袭的骑兵只有八千人,蜀寇留有两万多士兵断后,本将岂敢孤注一掷?还是再等一等吧!司马大将军的后续军队很快就会赶来了!”
说着,他便挥手示意让骑兵们暂时停下。这时,他身边一名偏将却低声嘀咕道:“张将军一向勇猛过人,难道这段时间以来跟在畏蜀如虎的司马大将军身边,竟也变得有些胆怯了吗?”
张郃的耳力一向十分敏锐,对这名偏将的嘀嘀咕咕听得是清清楚楚。他倒不会为自己被手下讥为司马懿那般怕前怕后畏首畏尾而嗔怒,只是真的有些舍不得眼睁睁看着数万蜀寇就此退进了木门道——那么自己在今年御蜀之战中就当真是无功可立了!他胸中思绪万千,纷纷纭纭,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静了半晌,他猛一咬牙,拔剑出鞘,振臂大呼道:“冲!冲上去灭了蜀寇!”
他这一声令下,身边的八千铁骑立刻如旋风般疾冲而出,扑向了正在缓缓退进那地形如峡谷口一般狭窄险峻的木门道的蜀军!
就在这一瞬间,那排在尾部的蜀军突然一齐回转矛头,列成一片方阵,挺身而出,迎了上来!同时,只听得木门道进口两侧的悬崖峭壁顶上乍然锣鼓之声大作,旗帜飞扬,无数蜀兵跃身而起,杀声震天——刹那之间,滚石如雨点,箭矢如飞蝗,火炮似天雷,铺天盖地般向山脚下的张郃和他的八千骑兵压了下来!
张郃大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下的八千骑兵已是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顿时溃不成军!正在他惊疑之际,却听前面又是一声炮响,对方战阵之中驰出蜀将魏延来,挺枪跃马,直扑过来,口里还哈哈大笑:“丞相果然神机妙算,料定你们魏贼必来追击,所以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张郃,你今日是插翅难飞,在劫难逃!”
张郃急忙一挥手,喝令道:“诸将听令,暂缓进攻,速速退守!”可惜他铿锵有力的声音早已被此刻战场上的人喊马嘶刀枪交鸣所淹没,任凭他如何喝令,也全然控制不了这一团乱战的局面!
就在这时,他身后又是一片喊杀之声骤起。张郃不敢回头去看,仰天长叹,嘶声道:“想不到我张郃南征北战,纵横中原,戎马一生,今日却腹背受敌,被蜀寇陷害于木门道下!”
他身边的那名偏将转头一看,却不禁惊喜交加,大叫:“张将军!是司马大将军的大队人马赶来了!”
张郃一听,心头一震,急忙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到一排“魏”字大旗高高飞扬,千军万马奔腾冲杀而来!当真是魏国援军到了!
只见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冲锋在前,郭淮、魏平二将护在两侧,直向着张郃与八千魏骑驰救过来!
张郃顿时大喜过望,转身勒马向众骑兵喝令道:“众骑儿,杀上前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喊着,一马当先,又迎着魏延冲杀而至!
猝然之间,“嗖”的一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猛射而来,破空而至,正中张郃右膝!听得“波”的轻轻一声,张郃立觉这支利箭入肉甚深,然而却不似普通利箭那般令人剧痛,只是一阵阵感到右腿麻痒麻痒的。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自己的整条大腿一瞬间已肿成小水桶般粗!
原来这是一支淬了剧毒的利箭!张郃心念电转,不及细想,毫不犹豫,右手手中宝剑一挥,“嚓”的一声,将自己粗肿起来的整条大腿一劈而断!
然而,一切都迟了!那箭毒太过厉害,在他体内蔓延极快,早已侵入了脏腹之间!他顿时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当”的一响,宝剑已是把持不住了,脱手落地。同时,他整个人在马背上不禁晃了几晃,颓然跌了下去!
在他跌落尘埃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司马懿探到自己眼前的那张布满焦急之情的脸,还有他脸上那沟壑纵横的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他努力地挣扎着想要对司马懿说什么,却觉得喉管似乎被人扼住了一样,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终于,在晃晃悠悠虚虚浮浮的感觉中,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木门道一战,消灭蜀军一万二千余人,缴获辎重无数,战绩自然是辉煌的。大司马曹真在世时,灭敌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才八千蜀军。所以,这个战绩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魏军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关中副帅、征西车骑将军张郃在此激战中被蜀寇弩箭射中,当场壮烈殉国。
御书房内,曹叡盯着关中方面送上来的这份战况报表和司马懿呈上来的关于张郃一事的谢罪表,看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将这两封奏表轻轻放在了书案上,面色木然,向侍立在旁的孙资、刘放问道:“木门道之役,张郃之死,我军之胜——卿等是如何看的呢?”
孙资、刘放互视一眼,嗫嗫地说道:“陛下,张郃既死,您就不必再过于在意了。您还记得今年年初天降彗星的凶象吗?术士们当时说:此番天象,象征着今年必有兵灾,必丧大将……臣子们以为三月份时曹大司马的病死与天象有关……没想到,末了却是张将军的殒身殉国应验了术士们的预言……这是天意啊!”
曹叡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隔了许久,他才慢慢说道:“你们出去,朕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孙资、刘放急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他二人出得御书房来,无声地往前走了十几步,忽而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身,怅然若失地对视了一眼,环顾四周并无他人,方才各自吁了一口气,在走廊下静僻之处并肩站住了。
却见刘放神情有些沉滞,只是抬头望向远方,忽然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孙资,慢慢说道:“孙兄,你看皇上今天这态度……在司马大将军这件事上,我俩是不是对他有点儿过于偏听偏信了?他……他真的是我们大魏朝忠心可鉴的栋梁之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