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刚刚回到东曹署落座,正欲动手收拾桌案上的文牍,便见大哥司马朗自堂门外急步而入,径直来到他面前,劈头就问:“二弟!为兄刚刚才听董大夫说起,你居然被调离了东曹属之位,外放出去当了度支中郎将?这是怎么回事啊?曹丞相他……”
“大哥!”司马懿面色有些急切,忍不住一声高喝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然后甚为谦恭地说道,“曹丞相认为眼下兴建军屯方是朝廷头等大事,便用了小弟之所长,外放出去担任度支中郎将——这是对小弟的格外信任呢,小弟非常感激曹丞相的用人之明。今天下午,小弟交接完东曹署内的一切事务,便要到五官中郎将府中去上任了。五官中郎将刚才已经派夏侯尚过来特意催请了,他对小弟可是欢迎之至哪!”
“二弟……二弟……”司马朗一瞬间已反应过来,他的泪珠儿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表情似喜似悲,慨然说道,“二弟能有这般成熟的见识,大哥终于可以放心了。很好,很好。大哥今天下午若是无事,必定亲自前来送你到那边去上任的。”
说罢,他掩面轻轻叹了一声,拭去眼中之泪,告辞而去。
当司马朗离开堂上之后,屋内只剩下了司马懿一个人时,他才木然坐在了榻席之上,抬眼仰望着高高的屋顶,目光有些空茫,默默地发起呆来。
是啊!曹操摆明了是不愿像刘备信任诸葛亮、孙权厚待周瑜那样破格重用自己,自己又能奈何?如今,我司马家除了曹府,又能再投向哪里呢?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也不必计较这一时一事的小小得失。我司马懿坚信,只要胸怀大志,身负绝学,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境遇之下,我亦必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到了度支中郎将的位置上,我和曹丕的联系就更加密切了,这也便于我更好地影响曹丕、操控曹丕了……只要把曹丕这个“楔子”牢牢把握住,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来居上,扭转乾坤”之大略就一定会迎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那一天的。
想到这里,司马懿顿时平衡了心态,不再愤懑发呆,而是抓紧时间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的文牍、杂物来,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机敏迅捷与冷静沉着。
正在这时,堂门外传来一声欢呼:“司马大人!”
司马懿停止了手头的动作,抬头一看,却见是王昶一步跨进门来:“属下回来了!”
瞧王昶这满面风尘的样子,显然是刚刚才从南阳郡返回丞相府。司马懿急忙将他迎上榻席坐下,又沏了一杯清茶递到了他手中。
待他稍事休憩之后,司马懿才关切地问道:“王君。你在南阳郡还好吧?南阳郡那边情形如何?胡先生呢?”
“哦……曹丞相已经派袁沣大人接任了南阳太守之职。”王昶微微喘息着,慢慢说道,“胡先生自然就挂冠而去了……”
“他还去开那个‘雪庐茶肆’?”司马懿嘻嘻一笑。
“没有。他到陆浑山开设学堂教书育人,当起真真正正的隐士了。”王昶摇了摇头,答道。
“唉……胡先生隐逸于山水林泉之间,免去了我等陷身宦海的种种烦恼,”司马懿悠悠一叹,不胜感慨,“本座对他真是羡慕不已啊!”
“大人严重了,这段时间属下与胡先生相处,他对您一直是赞不绝口。”王昶微微摆手言道,“他说,‘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他那个隐士,不过是中小之隐罢了,惠泽不出百里之邑,于世小补而已。倒是您司马大人这条大隐于朝的‘潜龙’,终有一天能行云布雨,恩泽万民哪!”
听了这番话,司马懿的双眸之中不禁泪花闪现。他哽着声音,喃喃念道:“司马仲达一介儒生耳!何德何能堪当胡先生如此之美誉?……唉!我等官场中人,不及胡先生清旷高远甚矣……为了胡先生这一分期许,司马仲达亦会感铭于心,义无反顾,直拼下去了……”
一代儒宗荀彧抱憾而终
荀府的育贤堂上,金猊炉里的香烟犹如一道笔直的蓝线,冉冉升到了半空,又似擎天一剑,凝而不散。
面色有些憔悴的荀彧静静地看着那道香烟,眼神却是清清亮亮的,胸中思绪仿佛飘扬在望不到顶的天穹之上,距离这烟火尘世已太远太远。
半个月前,谏议大夫董昭猝然直接闯进汉宫,向当今陛下面呈了中原四十五个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位名士大夫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奏表,一下就在一平如镜的许都城小朝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随着这事儿的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朝臣、名士和将领也跟风而进,递了一份又一份的推戴表。而从前门庭若市,来客如云的荀府,却日渐一日地冷清起来。荀彧心力交瘁之下,难以再战,便称病在家,静养不出。
为什么竟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啊?荀彧深深一叹,曹操和他身后那股庞大的势力终于还是撕下了一切伪装向汉室神鼎伸出了攫取之手,自己和杨太尉、王司徒他们便如同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的数叶扁舟,终是难以驾驭这一场汹涌跌宕的局势了。难道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大汉朝一步一步走进坟墓吗?他双目一闭,眼角一缕泪水沿着面颊缓缓流下。
正在这时,“吱呀”一响,堂门被缓缓推开。一股寒风夺门而入,掠过堂中,立时便将那一道笔直的香烟吹成了一团乱麻。
荀彧在榻席上缓缓睁开眼来,向堂门口处望去。只见一名仆人垂手站在门边,恭声禀道:“度支中郎将兼丞相府军祭酒司马懿前来求见荀令君。”
“度支中郎将兼丞相府军祭酒司马懿?”荀彧微微一怔,自言自语道,“老夫还以为他现在已经当上了丞相府副主簿或是东曹掾了呢?……罢了,让他进来吧!”
仆人听罢,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走近。堂门口处,司马懿垂首敛眉,恭恭敬敬跨了进来。
“司马君乃是丞相府里的大红人,今日竟能屈驾来我荀府,”荀彧待他于堂中左侧落席而坐之后,方才冷冷说道,“你这样难得的贵客,我荀府里厅堂太小,只怕有些容你不下哪!”
“令君老师!您这样说学生,学生无地自容了!”司马懿两眼噙着热泪,屈膝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您永远是学生的老师。无论学生日后变成何等模样,都决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荀彧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慢声说道:“呵呵呵……看来你这位儒家出身的青年俊杰,还是没忘了‘天地君亲师’中的那个‘师’字——那么,老夫问你,你在我门下受教数年,也算是学有所成。为何到了大是大非的紧要关头,你竟擅自串联四十五州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曹操晋公加礼?那时那刻,你把自己对大汉朝的‘忠’字放到哪里去了?”
司马懿伏身在地,隔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大汉朝自当年宦官乱政、党锢之患、黄巾之难、董卓之逆时起,已然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今日之‘大汉朝’,本就是曹丞相和老师您合力扶立起来的一具无魂之躯而已!天下百姓,只记得是曹丞相和您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也忘不了是桓帝、灵帝之时朝纲失常,天下大乱才让他们丢妻弃子,颠沛流离,哭告无门的!试问,这样的汉室,还值得他们去献忠吗?”
“你……你……”荀彧听到司马懿的回答如此刁钻,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冷然驳道,“桓帝、灵帝虽是失德于天下,但大汉朝本身却未曾失道!得道者昌,失道者亡。我等竭尽全力,已将大汉朝拨乱反正,归于大道。当今陛下,贤明仁惠,堪为仁君。老夫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大汉必能中兴,天下重归盛世——则天下万民又何怨乎?”
“令君老师,当今陛下固然不失为贤明之君,但他文弱有余而武略不足,岂能扫除群秽,肃清天下,总齐八荒?”司马懿缓缓直言道,“而曹丞相英明神武,智勇无敌,他才是真正的命世之雄!这一次有这么多人推戴他晋公加礼,更是证明了他实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而且,曹丞相不念旧怨,还向朝廷奏请破格赐封您为‘颍川郡侯’,爵位仅逊国公半级,领有九县之地,食邑十六万户,并享有开府建牙、自辟僚属之特权,特派学生前来相告。学生恳请老师就此与曹丞相和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