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无论是西拓巴蜀或东下吴越,荆州均为根本之地;不管是钱粮辎重还是舟楫甲兵的第一筹措供应来源,终归还是这些荆州士民。若不给予他们适当的自任自主之权而反用外地官吏压置其上,恐怕也无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调动不了他们的积极性,丞相大人的征战事宜必遭拖累。须知,届时新建之荆州牧府如果得力,则万事皆可;新建之荆州牧府如不得力,则万事皆休。毕竟我中原北方官兵初来乍到,终究不如他们荆州本地人士更为熟悉他们的人情物宜啊!”
静静地听完了司马懿的长篇论述,曹操眉头舒展,转脸向贾诩看去,只问了一句:“如何?”
贾诩凝视着司马懿,目光湛然若渊,停了片刻,才慢慢答一句:“后生可畏。”
“仲达可谓河内司马家之骄子也。能文能武,锋芒夺人,果然无愧于本相当年遣使三聘之礼。”曹操抚须笑道,“现在,本相任命你为丞相府文学掾兼兵曹从事中郎,于南征军署内参议效力!”
“多谢丞相大人抬爱,属下感激不尽。”司马懿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退了回去。
“杨君,你对南征事宜有何建议吗?”曹操一转眼瞥到了杨修,也向他问道。
杨修面色一滞,离席而跪,叩首而答:“丞相大人集思广益、谋算无缺,属下焦心苦思亦无计可献,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一听此言,曹操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冷了下来。你这小子平日里那么爱出风头,显得那么聪明伶俐,今日一谈正事你就装痴作傻啦?哼!肯定是你那死鬼老爹在背后捣弄了你来装糊涂的吧!看来,你们杨家终究是和我们曹家不贴心啊!他一念及此,便吩咐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这样吧,杨君,你这次也随本相南征荆州吧,主管行营文书图簿撰拟事务。”
“属下遵命。”杨修正准备按照父亲事前的嘱咐乘机开口称病告假的,但是看到华歆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恳求、那样的叫苦叫累都没能滑得脱去,现在又见曹操脸色有些不善,便只得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接受了曹操的安排。
曹操与杨修交谈完毕,又端坐在方榻正位之上,静待了许久,看到堂上诸人均是再也献进不出什么建言之后,便袍袖一拂,宣布了这丞相府中最后一次南征议事大会就此结束。
贾诩、华歆、司马朗等人纷纷起身作揖告退而去。钟繇也从席位之上站起了身,正欲向曹操揖礼而出,却听曹操低低地说了一句:“钟君请留步。”
钟繇一愕,只得站在原位不敢离去。
终于,白虎堂上走得只剩下了曹操、曹丕、曹植三父子和钟繇。
“钟校尉,此番南征临行之前,本相有几句话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曹操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钟繇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地躬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丞相大人请讲,钟某洗耳恭听。”
“钟校尉,自建安元年七月本相恭迎陛下迁至许都以来,本相与你已熟识整整十二年矣。本相至今尚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在兖州牧府里,是钟校尉你一纸书函遥寄而来,诚恳劝说本相前往洛阳‘恭迎天子于万全、尊奉汉室而削群逆’。所以,本相对钟校尉的进言暗助之功,一直是感铭于心的。”
听了曹操这话,钟繇在心头暗暗一叹,脸上表情却显得非常谦恭:“丞相大人忠勇盖世、天下景仰,钟某其时只是顺应人心所向而进劝于您罢了。钟某区区薄劳,何足丞相大人挂齿?”
是啊,当日的曹操确是忠勇之名远扬,自己发函进劝他速到洛阳救驾,亦是出于至诚。然而,今天的曹操是否还坚守着当年的那一份初衷,只怕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了。我钟繇说不定在这件事上就成了“劝迎匪人、为虎作伥”的大汉罪人了。唉……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啊。
曹操没有等他继续再想下去,盯在他脸上的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如刀,笔直地刺向他来:“如今本相‘奉天子以讨不臣、尊汉室以平逆乱’,正在成败进退的紧要关头,深切希望钟校尉能善始善终,一如既往地辅助本相成就大业!”
他讲到这里,看见钟繇开口似欲辩说,便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本相知道钟校尉是一向尊奉荀令君为楷模的,对荀令君的嘉言懿行一向十分欣赏……不过,本相也要恳切地提醒钟校尉一句,荀令君是什么人?荀令君是千古一圣、海内儒宗,是五百年间不世而出、魁然而峙的巍巍大贤。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与操守,那是一代圣贤的选择与操守,常人邈乎而不可企及;钟校尉你也有你自己的趋时与应变,这也是一时俊杰之所当为,不必刻意追随别人。你若是强行学他,只怕是‘造之者富,随之者贫’、画虎不成反类犬,徒贻他人之笑也!”
曹操的话听起来虽然淡如白水、轻如鸿羽,然而钟繇听了却似置身冰窖,脸上一片惨青:“多……多谢丞相大人赐教,钟……钟某岂敢不从命。”
“很好。那么,钟君留在许都,就替本相多多关注一下西凉马超、韩遂那边的情形。本相虽是远在江南,也绝不会忘了你这一份潜心暗助之勋的。”曹操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这才顺势抛出了正题。
天子刘协、荀彧、杨彪、伏完等人的一张张面孔恍若过眼烟云一般在钟繇脑际悠悠飘逝而过,他微微闭上了双眼,仿佛不敢正视,只迎着曹操的声音来向缓缓垂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终于把钟繇也打发走了,本相真的是太累太累了。曹操静静地坐在榻床上,不禁恍恍然发了一阵儿呆。这样的身心疲累,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是不可拒绝的,谁叫我曹家自己选择了要走这样一条注定会斗争一生、疲惫一生的艰险之路呢?
夕阳的斜晖仿佛千丝万缕的金线从白虎堂的轩窗外细细密密地飘洒进来,把曹操皱纹纵横的脸腮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他微微地露出了笑颜,悠悠吟起了自己所著的《秋胡行》——
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
壮盛智愚,殊不再来。爱时进趋,将以惠谁?
泛泛放逸,亦同何为!歌以言志,戚戚欲何念!
他的吟哦之音在白虎堂上回响着,仿佛绕梁而旋,袅袅不绝。
这时,白虎堂上的东角席位那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鼓掌声,曹丕的赞扬之声也飘然而来。
“父相的诗写得真好!吟得真好!孩儿们听了真是神思清爽!”
曹操这才想起自己这两个儿子还留在堂上呐!他急忙摄定了心神、平静了情绪,缓缓向他俩那边举目注视过去:“植儿……你,你近来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曹植面色有些憔悴,轻轻避开了父亲那两道关切的目光,低低答了一句:“孩儿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你还在为为父诛除孔融一事埋怨为父吗?”曹操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唉……为父诛除孔融,实属迫不得已啊!植儿,你应该明白为父这一片良苦用心啊!‘爱时进趋,将以惠谁?’你明白吗?……”
曹植闷闷地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也罢,为父派辛毗明天安排你回邺城调养身心罢……许都既是你的伤神之地,就不要再久呆了。”曹操心底暗想:植儿哪!你千万不可存有妇人之仁啊!这世间有多少的鬼魅阴邪,你知道吗?我曹家在朝野之中亦是暗敌四伏、凶险万分啊!看来,为父南征期间不能把你留在许都,免得你因为遭到一些别有用心人的蛊惑而犯下大错。
“是。孩儿谨遵父相的安排。”曹植在席位上伏下身,徐徐答道。
曹丕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父相真的是太偏爱三弟了!偏爱得太露骨了!他居然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他眼里只有三弟!他从来没有像关切三弟一样关切过我啊!
在他恍惚失神之际,似乎听到曹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你们退下罢。”一瞬间,他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猛地开口失声喊道:“父相大人,孩儿有要事需要面禀于您。”
曹操一愣,目光立刻移到了他脸上:“有何要事?”
曹丕将头伏在地板之上不敢抬起:“孩儿此事需要向父相大人单独面禀。”
曹操听了,面现讶异之色,不禁满腹狐疑地向曹植看了一眼。
曹植此刻已从从容容地站起了身:“孩儿告退了。”
“植儿,你留下来陪为父听一听你大哥所禀的是何要事吧。”曹操向他招了招手,温颜而道,“我曹家父子兄弟之间应当不分彼此、异体同心,无事不可共议,无情不可共见。”
曹植斜眼瞟了一下曹丕,见他仍是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便淡淡答道:“父相大人,孩儿现在有些头痛,到了回府用药的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曹操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得挥了挥手,点头答道:“好吧,你就先回府去吧。”
听着曹植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堂外的院落里,曹丕这才缓缓抬起了头,却倏地一下碰上了曹操那凌厉的目光,他心头不禁暗暗一阵慌乱。
“嗯,丕儿哪,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曹操沉沉地开口问道——他是不相信曹丕能和他谈出什么“要事”来的。
“唔……父相大人,您真是英明!孩儿心头确是压着一件大事。”
“有什么事就快讲嘛!不要半吞半吐的。”
“这件事,孩儿一开始也很懵懂,直到前两天才终于想透彻了。”
“你把什么事情想透彻了?”
“孩儿左思右想,忽然觉得不管是南边的刘表、刘备、孙权,还是西边的马超、张鲁、刘璋,其实都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