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独坐大正宫内,看着手边的奏疏沉默不语。
那夜宁王激动分辩的表情还历历在目。他一贯知道他对他心存怨恨,却不料他竟有这般大的胆子,敢在自己进献的宝马上动手脚。需知用这样的法子,即使最后成功伤到他,他自己也难辞其咎。
他是想同归于尽?
轻舒口气,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周世焘那规整方正的字迹,字里行间看似恭敬,却分明带着高居朝堂多年的权臣架势。
从登基那日起他便知道,要实现他的理想,这个人是最大的阻碍。
父皇十三年的荒唐胡为已经毁了中宗、文宗两位皇帝辛辛苦苦创建的清明朝纲,他接过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河山。
国库空虚,军备懈怠。朝堂里派系复杂,结党谋私;地方上更是一片混乱,贪官污吏横行,鱼肉百姓。
这一切他还在少年时便已看明白。
十三岁那年,他受命随工部的官员一起巡视白河河道,作为历练。其时正是八月,白河多番决堤,两岸村庄城镇,被淹没者不知凡几。他一路所见皆是白骨累累,民不聊生。
这件事对他震动太大,以致回京之后,少年意气发作,没怎么深思后果,便花了半个月写成一篇《谏天子疏》,洋洋洒洒一万余字,厚厚的一叠,呈上去的时候显得十分拉风。
然而对于儿子这十分拉风的长篇大作,先帝却没什么兴趣。彼时他靠在美人怀中,懒洋洋地拎起奏疏的一角,随意瞥了瞥便一脸无趣地扔到一旁。姬洵跪在殿中,看到他这个动作便心头一凉。果然,他接下来便看向他,淡淡道:“朕原本觉得大郎你是朕的儿子里,最像朕的一个。谁知竟谬了。你内里原是如此的迂腐古板,令朕好生失望。”
他从未被父皇这般冷言斥责过,一瞬间有些呆住。再看他冷淡的眼神,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他知道他犯了错误。他太过天真,竟会冲动到这个地步。父皇最厌恶看到这种谏言,为此杖责了数位言官。这个禁忌他从前是知道的,可这次被河道沿岸的惨况一个刺激,居然给忘了,以致铸成大错。
母后得知此事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叫到椒房殿,丢给他一本书。他心中早有准备,所以当连续看到三个兄弟夺嫡、生死相搏的典故之后,也没多么惊讶。
母后注视着他,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书中说的道理早就明白。我知道你一贯是个聪慧的,谁说也不服。但正是因为你聪慧,所以这回的错误就更不该犯。你是嫡长子,不到三岁便被立为太子,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这一切的尊贵都是你父皇给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能将你捧上这个位置,便能将你拉下来。荣辱沉浮,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加重了语气,“你下面还有六个弟弟,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势力,全都对你虎视眈眈,巴不得你犯个错,惹陛下不喜,好取而代之。”
见他沉默不语,她轻叹口气,“你的性子一贯最像你父皇,从前他最喜欢的正是你这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想法,“可儿子与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像他那样,视肩头责任于无物,视天下万民如蝼蚁。
他以为他这么说母后会发怒,可她却笑了。
她看着他,神情温和,“母后知道,你与他不一样。这样很好。如果你与他一样,母后倒要伤心了。”微微弯下腰,直视着他,“你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做错了许多事情。”
记忆里,这是母后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说父皇的不是。用的还是那样平静的口气,让人无法置疑,只能认可。
“你和他不一样,母后很高兴。”她道,“这天下有多乱、百姓生活多么困苦,母后不是不知道。母后现在阻止你去劝谏你父皇,是因为那根本没有用。但母后相信,你可以改变这一切。所有纷乱的世道,都需要一个明主来扭转乾坤。母后希望,你可以是那个人。”
她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如今陡然听到,石破天惊一般,脑内轰然炸响。
片刻的惊愕之后,涌上他心头和四肢百骸的,是无法抑制的激动。少年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个承平天下,想要让千秋万代都铭记他的名字。这才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最让人向往的。荣华富贵不过是个点缀,用手中的权利创造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才是好男儿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可是,你要实现这一切,首先要做的,便是登上那个位置。”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从激动中清醒过来。
他抬头,母后眼波如水,平静地看着他,“你与你父皇不一样,这一点你只需自己记得就可以了。当着旁人,你要让他们都觉得,你是最肖似陛下的皇子。尤其,要让你父皇这么觉得。”
她神情郑重,让他心也沉重起来。仿佛居士修道,一瞬间了悟般,他忽然明白,自己将要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这条路上危机四伏,遍布刀剑,可他却不能后退,甚至不能闪躲。只因道路的尽头,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理想。这是他的选择。堂堂丈夫,屹立于天地,没有一番作为当真是白活一世。
伪装并不是那么困难。他原本性子便肖似父皇,散漫而喜好玩乐。如今他只需要小心地把自己性格中锐利的一面隐藏起来,继续当那个倚红偎翠的风流子,潇洒不羁,游走于才子和佳人之间,谈诗论画,不再过问政事。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忍到登上皇位那一日,他便可以大展宏图。然而慢慢的,他冷眼旁观这个庞大帝国,终于明白君王昏庸的后果,便是下面臣子的势力不断壮大。
更要命的事,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拉帮结派,形成了不同的政党。这些党派中,以两个最为势盛。一个的成员多为南方官员,被称作南党,另一个则是主要由北地官员组成的北党。这两个党派在平时彼此抗衡,有事时却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君王。
几十年前,大晋困于世家的威胁,皇权旁落。中宗皇帝费尽心机、隐忍数十年,才终于拔除了世家的根基。然而不过经过两任帝王,新的问题便已经滋生。
曾经的世家,如今的党争。
世事轮回,如此相似,如此无奈。
而他身处在这漩涡中心,能做的不过是继续忍耐。
他知道,对于这种手握大权的重臣来说,一个英明而有想法的君主是最不受欢迎的。要让他们放松警惕,他只有继续装下去。
三年。他登基已经三年了。
他成功地骗住了周世焘,骗过了御史台,骗过了那些心存叵测的敌人。他在他们中间埋下了刺,利用复立皇后一事,离间了南北二党,还趁着前阵子朝中混乱,在六部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他做得虽然隐蔽,但并不排除已经有人察觉出他并非表面上那般荒唐纵情,察觉出他暗地里藏有那么大的图谋。
宁王性子莽撞,本不聪明。说他被人给蛊惑了,做出这样自寻死路的事来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是,那个蛊惑了他的人到底是谁?
还有周世焘的告病回乡之举,到底是以退为进,还是真心实意?
可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如今都不能放他离去。
周世焘是北党领袖,周安却是南党的重要人物。如今周安弹劾周世焘,表面上是两个大臣的争斗,实际上却是两个党派之间的博弈。
这是一把大火,他得让它烧几天,才好出面扑灭它。
皇帝这边还在盘算个不停,后宫却又生出事情来。
当天黄昏,颐湘殿传来消息,皇三子的膳食被人投毒,请陛下即刻前往,主持大局。
皇帝听完前半句就觉得额头的青筋一跳。
膳食中被投毒。
因着少年时的经历,这样的事原是他最痛恨的。如今他曾经历过的灾难,居然在他儿子身上重演了,简直是混账之极。
御驾行至吹宁宫的时候,六宫嫔御都已来齐了。颐湘殿内满满当当全是人,见了他纷纷跪地行礼,口道圣安。
他也不叫起,径直穿过她们行至榻前。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气息奄奄的皇三子,反而是柔婉仪面色煞白,虚弱地躺在那里。
见他困惑,旁边立刻有人解释道:“太医前阵子说小皇子也快五个月了,不要一直由乳母喂养,可以适当用一些流食,所以今日厨下专程熬了肉糜。婉仪娘子喂小皇子之前一时兴起,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试了两口之后觉得有些烫,想着小皇子皮肤幼嫩,容易烫着,便把他的那晚搁在一旁凉一凉。谁知没等粥凉下来,娘子却忽然恶心欲呕,腹痛不止,就这么倒下去了……。”
“陛下……。”柔婉仪低声唤道,气息微弱。
见她挣扎着要起来,他伸手阻止,“别动,好好躺着。”回头看向太医,“娘子怎么样?”
薛长松沉声道:“娘子中毒的分量较轻,臣方才及时用了药,不会有什么大碍。”
皇帝颔首,顿了顿又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长松磕了个头:“启禀陛下,皇三子的膳食中被下了少量的钩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