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宫中桃园的桃花虽然不比上林苑开得纷繁热烈,却胜在品种多样,也很有一番看头。往年的这个时候宫嫔们多爱去桃园赏花,但今年却无一人有这个兴致。
灼蕖池这会儿虽芙蕖未开,风光也颇为秀丽。顾云羡邀了尹令仪一起出来游玩,考虑到她多日不曾见到皇次子,尹令仪还特意把儿子带了出来,给顾云羡瞧瞧。
小姬杭如今不过八个月大,连路都不会走,窝在乳母的怀里,看起来玉雪可爱。顾云羡逗了他一会儿,笑道:“我上次见他时,他才满月不久,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姐姐你是不知道,小孩子长起来可快了,我每日见都还会觉得惊讶,何况您呢?”尹令仪笑道。
“到底是你有福气,有儿子在身边。”
尹令仪忙道:“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您还年轻,孩子以后肯定会有的……。”
“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别多心。”顾云羡道,“我只是看到阿杭这么讨人喜欢,有些羡慕。”
尹令仪这才放下心来,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不远处一道粉色身影,微微一愣。
顾云羡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来人一眼,微笑起来:“邢才人。”
邢才人身孕已有七个月,此刻大腹便便,脸颊圆润,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可顾云羡却从那臃肿的脸颊上看到将为人母的喜悦,那种强烈的幸福感将她的五官染上一层光彩,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阿绾见过两位姐姐。”孕期过了六个月之后,皇帝照例免了跪拜之礼,所以她只是朝尹令仪福了福身子。
“多日不见邢妹妹,不知妹妹一切可好?”尹令仪迎上去,关切地问道。
邢才人道:“很好。”
“听说妹妹近日都关在颐湘殿,极少出门。这样可不好,怀有身孕更应该多出来走走,对胎儿也有好处。”
“阿绾明白。”邢才人低声道,“太医也告诉我要多出来走动,只是……阿绾是带来是非之人,不愿再因自己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说得顾云羡一愣。是了,那日在长信殿,薄瑾柔以“意图谋害邢才人腹中之子”的罪名被处死,大家或多或少都说了点话,唯一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竟是这位当事人。她也好,太后也好,甚至连贞婕妤和皇帝,都没有谁记得去询问一下她的意见,询问一下这位孩子母亲的意见。
果然,性子太柔懦的人,总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想来这些日子,她一定过得很煎熬吧。
“才人可不要这么说。”顾云羡道,“薄氏一事是她心术不正、咎由自取,与你何干?你切勿为了她烦忧。”
邢才人默然不语。顾云羡心念一动,这些日子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培养势力,如今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经过梅园一事,邢绾必然已对景馥姝心生芥蒂,她在此时趁虚而入,定能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
那些玄机暗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忧虑、大腹便便的女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如今已经够辛苦了,自己还要在这个时候算计她么?
“今日真是赶巧了,竟在这里遇着了三位!”一个慵懒之下隐带冷意的声音传来,“镜娘,你看我说来灼蕖池逛逛能碰见好玩儿的,怎么样,没骗你吧?”
三人转身,尹令仪和邢才人上前两步,道:“臣妾等参见姜充仪娘娘、朱贵姬娘娘,二位娘娘大安。”
“可。”姜充仪懒懒道,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凝睇着邢才人“本宫前几日下帖子邀邢妹妹你去桃园赏花,你回话说身子不便,不愿走动,怎的今日竟跑到这里了?”
邢才人恭声道:“回娘娘,臣妾前几日确实身子不适,这才不得不回了娘娘的邀约,今日会出来也是太医嘱咐,说不可一直闷在房中。”
“原是这样。”姜充仪恍然大悟,“本宫还当你瞧我不起,不乐意陪我一起游园子呢!”
隔得不远,顾云羡清楚地看到邢才人额头流下的汗滴:“娘娘这话真是冤枉臣妾了,臣妾如何会不乐意陪伴侍奉娘娘?娘娘不嫌弃臣妾粗笨,是臣妾的福气才是。”
“是么?”姜充仪道,“可本宫见你从前只跟着贞婕妤,如今……。”
她的目光从顾云羡身上扫过,红菱般的双唇带出一个笑:“有句话本宫早就想说了,邢妹妹你识人的眼光好像不大好啊!薄氏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你吸取教训避开成安殿那位原是没错,可怎的又与顾娘子在一块了?难不成你觉得,以你如今身怀六甲的状态,和这位前皇后娘娘搅在一起,倒是好事了?”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本宫从前可是深受其苦。”
她就这么当着顾云羡的面毫不留情地挑拨她与邢才人,言辞尖刻。顾云羡却并不觉得奇怪,这没什么,她一贯是这样,上回都敢大张旗鼓地掌掴她,如今说几句刻薄话算得了什么?
本来在众人眼中,就是她对不起她。
邢才人越发不安,低着头立在姜充仪面前,简直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一般,配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实在让人同情。
“难得的好景色,月娘你就少说几句吧。”贵姬朱氏伸手揉揉太阳穴,冷淡道,“没的让人头疼。”
姜充仪回头看她一眼,无所谓地笑笑:“镜娘你就是心软。”转头对邢才人道,“妹妹若累了,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却是给了朱贵姬面子了。
邢才人求之不得,立刻道:“诺,多谢娘娘关怀。臣妾告退。”行了个礼,转身便带着宫人去了。
待她走远,姜充仪这才将目光落到顾云羡身上,笑意吟吟:“顾娘子最近可好啊?”
顾云羡含笑道:“多谢充仪娘娘惦记,我一切都好。”
姜充仪点点头:“我也是多此一问。最近后宫上下谁不知道,前朝正闹着要复立呢。娘子有这般洪福,自然事事顺心、好得不得了!”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啊,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回娘娘了,您说是不是?”
上一回在长信殿外,她也是这么提起自己是否复位之事,那时候她可以指责她揣测上意、议论后位归属,如今却不行了。前朝已经闹开,她不过陈述一个事实,算不得什么错。
“此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顾云羡淡淡道。
“陛下乾纲独断?”姜充仪颔首,“顾娘子如今果然识礼谨慎了许多,看来经历过世情的人就是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目光移开一点,唇边的笑意冷了三分:“只是见到如今这个情形,我都要为公仪佩惋惜了。她若是还活着,又有顾娘子这般好的悟性,不知道陛下是不是也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公仪佩。原来的公仪美人,永嘉元年入宫的家人子中十分得皇帝宠爱的一个,却在去年九月初三上吊自缢。而同一日,顾云羡被废去皇后之位,身边亲近宫人泰半处死。
看到顾云羡脸色微变,姜充仪嘲讽地一笑,转头看向尹令仪:“尹妹妹,皇次子好像长胖了不少,本宫瞧着真是喜欢。”
尹令仪笑道:“小孩子一天吃吃睡睡,怎么会不胖呢?娘娘若是喜欢,改日我亲自带阿杭到咸池殿,给娘娘逗乐解闷可好?”
“那本宫便等着了。”姜充仪笑道,“不过妹妹可得小心,小孩子磕磕碰碰的最易伤着,不要被人给钻了空子。”
尹令仪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顿了片刻,才应声道:“臣妾省得,多谢娘娘提点。”
她这通夹枪带棍的长篇大论下来,朱贵姬早等得不耐烦了:“好了没有?你说要去池上泛舟,一味在这里耽搁作甚?”她二人在闺中时便是好友,又是同一年嫁入东宫,情分一贯比旁人亲厚,所以虽然姜充仪位分高她半级,朱贵姬对她也时常不假辞色。
“好好好,这便走吧。”姜充仪道,“唤你出来一遭比登天还难,吃力不讨好,下回我决计不做这种事了。”
“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倒真希望你哪次能记得,那我便清静了……。”
两个人一壁闲话一壁走远,尹令仪蹲下身子恭送,过了片刻才慢慢起身,朝顾云羡道:“姐姐,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顾云羡看向她。
“姜充仪她这么恨姐姐,自然是碰着个机会就要给你找不痛快,姐姐又何必在意?”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公仪佩向来跋扈狠毒,她被处死是她罪有应得!”
“那我呢?你有没有觉得我被废也是罪有应得?”顾云羡忽然道。
“姐姐……。”尹令仪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她。
顾云羡反应过来:“对不住,我不是恼你。”
尹令仪想了想,了然道:“繁素明白,姐姐不喜欢听到公仪佩。”
是。她不喜欢。
宫中一贯不缺嚣张跋扈的女子,但在这之前,薄瑾柔也好,姜月嫦也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公仪佩。她明媚艳丽,凡事最爱拔尖儿出头,人缘极坏。可不知怎的偏投了皇帝的胃口,对她诸多包容。那时候顾云羡还是皇后,彼此身份差了那么多,却还是几次被她含酸带刺地堵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当去年中秋前夕,她安插在公仪佩身边的宫女环儿来跟她传话,说公仪美人对姜贵姬腹中的孩子心存不轨的时候,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立刻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