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是久久的沉寂。
崔朔看着佟芸萱,扬唇一笑,眼中隐有歉意,“真是个傻姑娘。”轻叹口气,“这些年,是我害苦了你……。”
“不,不关六郎你的事。是我自己犯傻。”佟芸萱胡乱地抹泪,“但我已经想通了,你也一定可以的……。”
“我一直跟阿义说,芸萱你是个有慧根、有福气的,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好……。”崔朔目光温和,“如今看来,你果然比我豁达。”
“六郎……。”见他的态度不是自己期待的,佟芸萱有些不安道。
“你说得对。我的情意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早就不该留存于世。”崔朔安慰地朝她笑笑,“你放心吧。即使我以后想要犯傻,也没机会了。”
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是那样自然,仿佛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情意轻贱到地上,似乎不想再看一眼。
佟芸萱双唇紧抿,慢慢站起来,“我的话说完了。我回了。”
崔朔点点头,“早点休息。”
佟芸萱转身朝外走去,正要出门的时候崔朔在身后唤了她一声,“芸萱。”
佟芸萱回头。崔朔靠在床榻上,眸含笑意地看着她,淡黄的灯光下,他风姿醉人,让人移不开眼,“照顾好自己。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的。”
佟芸萱以为这是他得知了自己即将嫁人之后,以兄长的身份给出的叮嘱,遂点头道:“我会的。”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崔朔可以放任自己闭上眼睛,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
之前已经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如今连芸萱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归宿,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挂,可以放心地等待接下来的结局。
想起适才芸萱的话,他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苦笑。
连她都知道他的心意会成为那个人的负担,他却怎么也放不下,以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本来可以好好地当她的皇后娘娘,却因为这件事与陛下生了嫌隙,搞不好还会危及到自己以及五皇子的前程。
是他连累了她。
不过幸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就算他想,也没机会了。
眼前又闪过那一日大正宫的书房内的情景。皇帝一脸平静地对他道:“朕很久没有打马球了,挑个时间,咱们比一场。你若输了,朕不会怪罪,你依然可以继续当你的吏部尚书。你若赢了……。”
“臣赢了,陛下会怎样?”那时候,他这么问道。
“你若赢了,朕便会想办法平息一切流言,皇后和阿桓也不会受到半分影响。三个月后,阿桓依然会受封为太子,成为国朝的储君。”
他没开口,等着皇帝后面的话语。
“不过,届时你就会因为一些大逆不道的罪过被收押下狱,大抵是活不成了……。”
他看着君王冷淡的眼眸,微微笑了,“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只要臣尽全力赢了陛下,便可以用自己的性命赎清犯下的过错?皇后和五皇子便不会因为臣的关系受到任何牵累?”
皇帝点头,“对。正是这个意思。”
皇帝的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他却大概能体会他的心情。他深恨自己觊觎了他的女人,所以给了他这样的选择。他若贪生,则必会牵累云娘;他若想保护她,便要不惜一切赢得比赛,方可求得一死。
他就是想看他在生死荣辱之间挣扎。唯有如此,他心中的郁怒才能消去,也才不会再迁怒云娘。
他很自然地选择了后者。
那一场球赛是他这一生打得最艰难的比赛。皇帝球技高明,也没有看在他一心求死的份上刻意相让,他甚至还觉得他在千方百计阻挠他,不想让他打赢。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消有一丝一毫的畏死,便可顺理成章地落败。
可最终,他却宁可把自己折腾到坠马,也要赢了比赛。
当最后一颗球射入对方球门的时候,他转头看向顾云羡,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真好,他可以去死了。
他并不是不知道活着的可贵,也没有到生无可恋的地步。不能与云娘共挽鹿车虽然让他满心愁绪,可他的生命中依然有别的重要的事情。
他少年时曾立志游历天下、著书传世,这个愿望仅仅排在安邦定国之后。原本打算到了四十几岁便功成身退,往青山绿水间找寻真正的自在,如今,却只能遗憾作罢了。
皇帝的雷霆之怒必然要一个人的性命来平息。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如鲠在喉,她便永无宁日。
除夕那夜就注定了这结局。
芸萱纵然执迷不悟多年,到头来也堪破了情字的困局,寻到了自己的幸福。可他白白被天下人赞为智计无双的第一才子,在这方面却不如一个小小女子。
笃钝至斯,不知道怎么放过自己,只好让别人来替他了结这一切。
唯一的庆幸便是,至少最后,他是为了保护她而死。
顾云羡第二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睡在含章殿那张熟悉的床榻上。她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伸手一摸,被衾冰凉,就算这里曾经躺着一个人,应该也离开很久了。
她觉得喉咙有些痒,忍不住咳了一声,外面立刻传来宫娥的询问,“娘娘?”
“陛下呢?”她哑着嗓子问道。
“陛下一早便上朝去了。”
顾云羡忍不住蹙起眉头。皇帝勤政是没错,可昨夜那样的情况,今日他委实不该走得这么干脆。
“那陛下可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顾云羡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奴婢听娘娘嗓音有些沙哑,可是感染了风寒?不如先回椒房殿,再传御医来看看吧。”
顾云羡思索了一瞬,觉得自己应该是昨夜被冻到了。让薛长松来看看也好,不然回头传染给了阿桓就不好了。
“那你进来伺候本宫洗漱,再吩咐人准备好轿辇,一会儿回椒房殿。”
顾云羡在椒房殿里让薛长松诊完了脉,皇帝也早就下朝了。她让薛长松跟着宫人下去开方子,转头对阿瓷道:“从博政殿到长秋宫,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阿瓷想了想,“乘轿辇走快一点的话,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吧。”
两盏茶的功夫而已。可是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过来。
即使他昨夜神志不清,待今早醒过来看到她在他身边,也该明白她的态度。就算心结难解,至少要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可他却还是躲着她。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云羡没有疑惑太久,午膳之后,吕川亲自来了椒房殿。
朝顾云羡行过礼之后,他第一次提出要她屏退左右,“臣有件事要单独告知娘娘,不方便旁人在场。”
顾云羡心头一紧,强自微笑道:“自然可以。”转头便吩咐阿瓷和采葭带着众人出去。
见四下无人了,吕川才恭恭敬敬地对顾云羡道:“皇后娘娘,陛下有旨,请您搬回茂山休养。”
顾云羡看了他半晌,方慢慢道:“搬回茂山?”
“是。”吕川道,“陛下刚刚听到薛太医的禀报,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恐怕是这半年住在宫中劳累了心神,还得再静养一段时间。温泉宫您也住惯了,如今回去继续休养,再合适不过。”
顾云羡静静地看着吕川,“本宫不过是微感风寒。”
“您凤体矜贵,不可马虎,还是小心为好。”吕川低着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皇帝连日的躲避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终于把顾云羡激怒了,“所以,陛下就打算用这个理由把我流放出去了?”
见吕川不答,她眼中怒意更甚,“若本宫不愿出去呢?”
吕川头埋得更低,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和薛太医都是为了娘娘您好,请您不要让他们为难。”
顾云羡冷哼一声。
“就算您不在意陛下的感受,总得为五皇子考虑考虑。”吕川慢慢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子册封大典,您一定不希望发生什么波折吧……。”
再明白不过的的威胁。
顾云羡的右拳猛地攥紧,冷冷地注视吕川片刻,忽然站起来就往殿外走,“本宫要面见陛下。”
吕川却挡在了她面前,“娘娘,臣奉劝您不要去。陛下不想见您,您去了只会让他不悦,对您自己还有五皇子半点好处也无。”
顾云羡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吕川。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过话。顾云羡一贯知道他厚道,此刻会这样绝不是落井下石。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确实明明白白地警告过他,不许放她出现在他面前。
脑中忽然闪过自己上一世,被困在静生阁,渴盼着见他最后一面的情景。
那时候,他也是不肯给她机会。
她终于笑起来,一壁笑一壁不断点头,“好,甚好。本宫谢陛下恩典,但凭陛下处置!”
“娘娘想明白了便好。”吕川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语气依旧清清淡淡,“臣这便吩咐人为您打点收拾,明日一大早便可出发。”
顾云羡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恼怒。
吕川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似乎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泄露了什么。适才太过惊愕,她忽略了他的异样,此刻见状却忽然起了困惑。
看皇帝对她的处置,不像是厌弃了她要赶她走,倒更像是要把她支出去,自己好处理什么事情……
她想起昨日的马球比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陛下既然命本宫搬去茂山,可有说过,会如何处置……崔尚书?”她知道自己提及崔朔十分不妥,可皇帝这副要把她扫地出门的架势,让她确定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吕川深受皇帝信任,又熟知内情,若这宫中还有一个人明白皇帝的想法,也就只能是他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到崔朔出什么事。
吕川沉默一瞬,“崔大人昨日赢了马球赛,陛下十分欣慰,赐下了许多赏赐。过几日待大人伤势略缓,便会召他入宫伴驾,届时君臣对酌,自然能消弭误会。娘娘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