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羡知道,跟她一起去温泉宫的宫人们都或多或少困惑过她与皇帝之间的情况。他们大抵是觉得,明明封后之前两人还和睦融洽,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闹翻了,连见一面都怪异得不得了。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柳尚宫、阿瓷和采葭。
顾云羡原本也想过要给她们解释,可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与皇帝之间的事情一深究起来,就朝怪力乱神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了,说出来恐怕吓坏了别人。
她不说,却不代表别人就不问了。她们搬到茂山的三个月后,元宵佳节,柳尚宫见她高兴,便曾含蓄委婉地问过她,是不是陛下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当时正在拿肉糜喂阿桓,听罢微微一笑,“不是。是他对我有些要求,我做不到。”
柳尚宫没听明白,她也没有继续解释。
她们不懂,她自己懂就够了。她与皇帝无法继续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她恨着他或者不能原谅他,而是她无法再相信他,无法再爱上他。
如果他没有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她还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与他和顺恩爱地过下去,到那时没准儿还是一段帝后举案齐眉的佳话。可是皇帝想起来了。他知道了前尘往事,也看穿了她的全部伪装。她再如何在他面前虚言矫饰都没用,他不会相信的。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再骗他了。
如今的他,起了和她上一世的心思。她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却也明白至少这一刻他是爱着她、在乎她的。他希望她能回应他的感情,希望她也能真心地爱他,就好像从前那样。
可她做不到。
她对他那颗心,早就冷掉了,丢失了。
像落入湖水里的石头,即使她划着船把湖底的东西都捞上来,也分辨不出那一块是自己的。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她假装的深情又骗不了他,两个人继续凑在一起只是互相折磨,还不如分开。
让她来茂山,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了。
山中日月无长短,她住在这里,也就不需要去牵挂这些事情。每日除了照顾阿桓,她唯一的消遣便是弹琴读书,抄写佛经。有时候偶然抬头,看到远方的葳蕤群山,还有近处的落英缤纷,也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清静,真的是她盼了很多年才终于拥有的。
她的时光停滞了,别人的时光却在飞快流淌。顾云羡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小孩子长起来是这么快的。仿佛昨天阿桓还是躺在襁褓里牙还没长齐的婴儿,今天就已经能蹦蹦跳跳地给她惹麻烦了。
温泉宫里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那便是小皇子越长大,便越来越肖似他父亲。尤其是他那双黑眸,当他专注地看着你时,能把你唬一大跳,还以为看到陛下了。
不仅容貌,他连性情也和陛下如出一辙。惫懒顽皮,胆大包天,温泉宫的屋顶都想去爬一爬,把伺候他的宫人吓得差点没哭出来。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顾云羡却怎么也责怪不起他来。因为每回,只要她冷了脸不理他,他就会可怜巴巴地凑上来,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奶声奶气地求阿母原谅。
他们住在外面,很多方面都没怎么严格遵守规矩,所以他不叫她母后,而是叫阿母,一如寻常人家。
顾云羡被他磨得没办法,气了一阵也就算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他这样闹腾是不是不太好。好在柳尚宫的话及时打消了她的顾虑,“娘娘不用担心,奴婢见小殿下虽然性子跳脱,人却是极聪慧的。如今他还小,爱胡闹也没什么。等岁数到了正式出阁读书,自有先生来教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奴婢瞧小殿下那股胡闹劲儿,简直和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云羡撑着下巴,看着坐在不远处胡乱弹琴的小儿,眼神有些复杂。
也许是分开得久了,又或者是山中的每一天都那么悠长,她对那个人的许多印象都淡了。她记不清他从前是怎样与她浓情蜜意,自然就更记不清再早一点的时候他是如何辜负过她。
她觉得自己不过出来几年,却好像重新活过了一遭,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其实这几年,她与皇帝并不是从没见过。她不是被发落出宫,而是大张旗鼓出来养病的,皇帝自然不会对她不闻不问。
他对待她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既不过分偏爱,也不过分冷落,拿捏得极有分寸。凡年节都会有赏赐送过来,西域诸国若进献了什么珍宝,也会挑出最好的一份给她,但这些赏赐的多少又严格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不会让人觉得他对她有多么不同,而是寻常皇帝对待一个还算喜欢的皇后那样。
她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若她在宫外还时时牵动皇帝的心,那些暗中的势力定会再次蠢蠢欲动,可若他完全不管她,她也一样很危险。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精心计划中。
顾云羡出宫四年,皇帝来看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在她出宫两年后的中秋,后面两次则都是在阳春三月。这几次短暂的碰面两人没说上多少话,反倒是阿桓和他亲近了不少。
他第一次过来时,阿桓对他还很陌生,缩在门边警惕地看着他。他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扬眉道:“是哪家的小郎君啊,怎么跟只小老鼠一样,胆小成这样?”
阿桓虽然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说人是老鼠不是什么好话,立刻鼓起了包子脸不服气地冲到了他面前。
皇帝明显是有备而来,见状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审视他半晌,赞许地点点头,“是我说错了,小郎君不是老鼠,是勇士才对!”
“你是谁?”阿桓硬邦邦道。
“我啊,”他蹲下身子,扶住他小小的肩膀,“我是你的父亲啊。”
“父亲?”阿桓皱着眉头念这两个字,“那是什么?”
他听到这个回答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阿桓长久住在山上,接触的除了顾云羡就是伺候他的宫人,恐怕没什么人去给他讲那些复杂的关系。
“唔,你平时都唤她什么?”他指指顾云羡,决定选一条简明易懂的路。
“阿母啊!”阿桓答得理所当然。
“那你知道阿母是什么意思吗?”
阿桓再次皱起可爱的小眉头,思考半晌犹犹豫豫道:“就是……每天给阿桓点心吃的人?”
皇帝失笑。
阿桓见他笑了,神情变得紧张,“我说错了吗?”
“没错,你说得很对。”他伸手敲了他额头一下,“父亲和阿母一样,都是给你东西吃的人。”
“哦,这样啊!”阿桓恍然大悟,“那,父亲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取过一旁的白玉盘,递到他面前,“今天晚上,当然要吃宫饼了……。”
阿桓看着盘子里精巧可爱的宫饼,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顾云羡看着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买了阿桓的心,好笑之余也没有多么意外。
她一直知道,只要他肯下功夫去讨谁的欢心,就一定能办到。好比从前的自己和景馥姝,还有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都是在他亲切自然的态度中被他折服。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月光照在温泉宫的树木草地之上,仿佛铺了一层银霜。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用了宫饼。吃东西时皇帝一直把阿桓抱在膝上,和他说着各种悄悄话,后来还甚至抱着他去了庭中,坐在那里给他讲牵牛织女星的故事。
顾云羡立在殿门处看着他们父子俩,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听阿母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由感叹这人真是来一次就要抢她的活一次。
他住在温泉宫的那些日子,她对他的态度都很自然,并没有刻意疏远。这样的行为除了她不想多生是非以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明白,虽然他看起来一切正常,心中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顾云羡离开皇宫的第二年,永嘉六年七月,原吏部尚书姜魁告老还乡,皇帝任命崔朔为新任吏部尚书,然后在两个月后正式宣布推行新政。
政令的内容主要有三个部分,分别是机构改革、赋税改革以及军队改革。
新政裁撤了大批无用的机构和官员,并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更改征税方法。军队方面则重点推行“保甲法”,官府把各村村民组织起来,十家编为一保。保丁平时种田,闲时练兵,战时则编入军队作战。这种方式既加强了对百姓的控制,还减少了军费开支,十分适用于如今国库空虚的境况。
新政一出,朝野动荡,各方势力展开了角逐,一时间混乱不堪。
这些事情顾云羡都是听宫人讲给她的,温泉宫虽然隐在山中,却还是有人负责往来于煜都和茂山之间,采买各种食材用具,这些人一路可能听说不少的事情。
顾云羡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再结合自己的分析,也就把事情都理得差不多了。在她看来,皇帝为了这次的新政,至少准备了三年。在这段时间内,他往三省六部所有关键衙门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所以如今政令一出,虽也遇到许多阻力,却一直都占据了上风。
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一个人比皇帝更加引人注目,那便是崔朔。
如今已贵为正三品大员的崔朔并不是顾云羡从前以为的那种只会纸上空谈的儒士,他的各种手段竟丝毫不下于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
就顾云羡所知,崔朔任中书舍人这两年在朝中结交了不少有识之士。那拨人和他既不是属于南党也不属于北党,自成一派,因支持陛下推行新政,所以被外界统称为新政党。
陛下和新政党,北党并上南党,双方对峙,各出奇招,一心要将对方击垮。
这么拉锯了大半年之后,局势终于发生巨变。原本反对新政的北党忽然改变态度,转而站在了新政党这边,徒留南党独自抗争。
众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还在疑惑的时候,就听到了北党领袖、左相徐庆华与崔朔谈诗论画、雪****酌的消息。于是大家瞬间了悟,原来这崔朔是徐庆华的忘年之交啊!
更有甚者,一些记性好的还想起了永嘉四年的中秋夜宴,崔朔与当时还是贵姬的顾皇后合奏一曲,引得徐庆华击节赞叹的往事。这两人志趣相投、政见一致,走得近一些也很正常啊!
但众人不知道、顾云羡也不知道的是,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徐庆华早在被任命为左相之前就是皇帝的心腹。如今这一番做戏,不过是皇帝不希望让人觉得他处心积虑逼走了周世焘,所以故意引导众人认为是崔朔替他拉拢的徐庆华。
顾云羡住在世外仙源一般的温泉宫,想象着煜都的腥风血雨,不由再次庆幸自己早早地躲开了这一切。
心中对那个人的感情,又复杂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