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贵姬似乎有些惊慌,强笑道:“陛下不要一直抱着孩子,仔细手酸。让臣妾来吧。”
他点点头,把阿杭交给了她,再看着她将他转交给宫人,吩咐了几句宫人就带着孩子出去了。
他在案几后坐下,庄贵姬走到他身旁,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道:“臣妾不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之间到底怎么了,但臣妾觉得,陛下与娘娘从前那般恩爱,这回的事情,兴许有什么误会……。”
他屈指轻轻敲击了一下几面,她的声音猛地哑住。
“陛下……。”
“朕知道你与皇后关系好,但这些事情与你无关,朕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他淡淡道,“你素日里多去陪陪她,便算是尽了你的忠心了。”
她嗫嚅道:“臣妾……明白了……。”
他看着她的样子,在心里苦笑一声。
这些事情何止与庄贵姬无关,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过是局外人。只有他们两个,身处其中,万般纠缠难以脱身。
是结,是劫。
顾云羡在隔了三个月之后再次见到皇帝。
他独自一人站在灼蕖池畔,连吕川都没有带。而她下午点心吃多了一点,由柳尚宫陪着出来走走,且做消食。
芳草萋萋的岸边,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彼此都有些发愣。
直到这一刻,顾云羡才明白庄贵姬说的“陛下的样子让人担心”是什么意思。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眉骨高挺、嘴唇薄削,那双总是懒洋洋笑着的眼睛变得沉郁,原本就英气逼人的五官如今更添了几分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顾云羡觉得他好像在转眼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事重重、喜怒莫测。
她在转身就走和上前问安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没作出决定就见他已提步朝她走来。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顾云羡略一思忖,给柳尚宫递了个眼神,示意她退到远处去守着,自己则在原地等皇帝过来。
他在她身边站定,她福了福身子,算是行礼,“陛下。”
“朕本来就想去找你,如今在这儿碰上了正好。”皇帝语气平淡,仿佛两人从未有过那一夜切金断玉一般狠绝的对话。
“陛下找臣妾所为何事?”顾云羡问道。
他却久久没有回答。
她抬头,却见他眼睛看着灼蕖池对面,那里有一座精巧的小楼安静矗立。
那是,听雨阁。
“朕想起来了。”他淡淡道,“那天夜里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真奇怪我原来怎么会忘记。”
她垂眸。
十三岁那年的听雨阁,芙蕖夜开、幽香怡人,她抱着醉意醺醺的他,不知所措。
那时候彼此都还是少年模样,不曾经历之后的生死纠缠。
“那晚你跟我说,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就绝不会恨他。但我想,你说那话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吧?”唇边溢出一丝苦笑,他眼神中的痛意一丝丝溢出,“还有母后……。”
听他提起太后,她心头猛地一跳。
“母后她若在天有灵,知道我曾经引狼入室,害了她的性命,一定也会恨我……。”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紧握的右手青筋暴起。
她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你都想起来了?”
他闭上双眼,没有回答。
是的。不枉他做了几个月的噩梦,终于把该想起来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这本是他执意为之的结果,可当鲜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他却有一瞬间的后悔。
他从没想过,原来上一世景馥姝竟害死了母后,并以此事引得他迁怒云娘,赐了她死罪。
而上一世的自己,还是在她们两人都离去之后,才从薛长松那里得知了隐情,顺着线索查明了真相。
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终于想起这件事的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提着灯笼去了长乐宫外。宫门紧闭,再也听不到里面传出欢声笑语。他在外面僵立许久,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
他如今,有何面目去见母后?
怪不得云娘不肯原谅他,原来他曾经犯下过这样的大错。
轻信了那样的女人,害死了她在这个世上最敬重的人,还赐死了她自己。
她心中怎能无怨?
仿佛一夜大梦醒,他觉得自己从前实在太过糊涂。他的心思全部在自己的抱负之上,忽略了这些裹在绮罗红纱之中的美貌女子。
他忘记了她们不单单是温柔体贴的解语花,还是兵不血刃的勾魂刀。
他亲手把云娘放在一个个险境里,让她在里面挣扎求生,却还希望能真心地对他好。
凭什么?
听到皇帝提起太后,顾云羡觉得心头一阵刺痛。
这是她最无法释怀的一件事。
上一世景馥姝设计害死了太后,她固然是罪大恶极,可归根究底还是皇帝给了她这个机会。而且她相信,这一世如果不是没有机会,景馥姝一样会动手。
身为君王,偏信宠妾,最后致使母亲身死,说给谁听都是无法原谅的大错。
“陛下记起了这些,所以想找臣妾聊聊吗?可惜臣妾不想去回忆这些事情。”她几乎是有些尖刻地开口,“这几年来,臣妾已经被噩梦纠缠够了,如今只想清静地过日子。”
“云娘……。”
“臣妾告退。”她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浑身上下都是无能为力的感觉。
如今的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抓不住的幻梦。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他本就亏欠她良多,如今再添了母后这一桩,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根本不配去奢望她的宽宥。
可心底深处却还在不舍。
知晓得越多,他就越明白他曾经辜负了什么。
是那个一片赤诚爱慕着他的少女;是那个义无反顾为他披上嫁衣的新妇;是那个受尽冷落、含恨身亡的女子。
还是那个默默弥补他的过错的妻子。
他一无所知,她便承担起所有责任,查探母后驾崩的真相。重生之后的那几年,她一直把为母后报仇放在视作活着的目标,即使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
她上一世或许辜负了母后的期许,可这一世,她对得起她的一番疼爱。
而他却什么都没做。
这么一想,他心头忽然一阵慌张。
他觉得,如果任由她这么走了,也许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这一阵子他本就心乱如麻,此刻这个念头一涌上来,立刻无法自拔。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几步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云娘,你听我说……。”
她没料到他居然会不让自己走,惊讶之后便是腻烦,“你放开我……。”
一壁说着,一壁转过身子想挣脱他的手。
两人都情绪激动,她忘记了自己腹大如箩,转身的时候才发觉两人隔得太近。他一慌,担心自己撞到她的肚子,忙顺着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松得太突然,她一时没有把握住平衡,身子晃了一下便朝后倒去——
皇帝呆呆地看着顾云羡倒在地上,面色煞白,身下的裙子已然红了一片……
椒房殿里乱成一团,宫娥跑进跑出,额头上全是汗水。四名侍御医都在产房内,隔着帘子指挥稳婆和女医接生。
皇帝站在产房外,低着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
吕川在一旁小声安慰道:“陛下别担心,皇后娘娘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了,如今也就比预产期早了一点,会没事的。”
何进也在一旁劝道:“对啊陛下,您看皇四子还是八月降生的,不也是健健康康的……。”
话还没说完就感受到一股凛然的寒意。何进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皇四子固然健康无虞,可生下他的姜氏却是血崩而亡。
自己此刻在皇后的产房外说这个……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颤抖道:“陛下恕罪,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吕川一脚踹上他的肩膀,当场让他摔了个仰面翻。
“不长脑子的东西,还在这里碍陛下的眼做什么!自个儿滚出去,找人领三十大板!”吕川咬牙道。
何进颤颤巍巍地翻身跪好,磕了个头,“诺……。”
皇帝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就这么任由吕川发落了他的徒弟。
吕川见状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刚才还担心,皇帝一怒之下会直接把何进打入暴室,还好还好,他还留了几分理智。
吕川因为何进的一句失言吓得够呛,却不知皇帝压根儿没听到这句话。从四名侍御医赶到椒房殿,把产房的门关上起,皇帝就觉得耳边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吵得不真实。
他没注意吕川或者何进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手,在那个时候抓住了她又松开了她,才害得她摔倒。
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明明在他不在她身边的这几个月,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脸颊都红润了不少。
他知道,她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孩子,所以才不容许自己有一丝的懈怠。为了孩子能够健康诞生,她尽了最大努力。
可就是因为与他见了一面,她就早产了。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