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怎么看?”柳尚宫道。
“阻力肯定会有的,就是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顾云羡道,
“您要自己暗中想办法么?”
顾云羡想了想,摇摇头,“不了。如今既然陛下主动揽过了这件事,还是先看看他的手段吧。我若是贸然出手,被他知道了反而不好。”
柳尚宫点头,她本来也是这个意思。
顾云羡起身,看看被装饰一新的含章殿,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何必如此费心?反正这个地方,我也住不了多久。”
视线投向远处,在含章殿以东的方向,她看到墨色的屋顶,飞翘的屋檐。气势恢宏,端的是引人注目。
那是,长秋宫。
皇后的寝宫。
她曾经在那里住过两年,如今心存一志,一定要重新回去。
哪怕是为了她的孩子,她也绝不能输。
右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眼神冷漠,里面有着不惜一切的坚毅和决绝。
大驾回宫的次日,陛下召集群臣在博政殿举行了朝会。在谈完各种要紧的军国大事之后,复立皇后的事情终于被提了出来。
这个曾在永嘉三年被反复讨论的话题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激烈争论。
和上次一样,礼部尚书宋齐依旧是反对复立的那派,而赞同复立的那边则以礼部侍郎许平以及御史陈良为首。双方各自带了一批言官,引经据典地展开论战,直吵得脸红脖子粗。
皇帝虽然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让顾云羡复位,这会儿却扮起了中立,每天坐在博政殿的龙椅上,认认真真地听两派人物阐述各自的观点,还煞有介事地点头思考,十分虚心受教的模样。
可明面上中立不代表他无所作为,在应付诸位大臣的同时,他暗中给左相徐庆华下了吩咐,命他去引导那部分态度含糊的朝臣,让他们支持复立。
他这个举动起了不小的作用。
永嘉三年的时候,左相是周世焘,虽然其当时困于崔朔的弹章而不敢过分插手,好歹也是反对复立的。如今左相换成了徐庆华,明着是北党领袖,却暗地里附和皇帝的意思,自然给他的对手造成了不容小视的打击。
那些态度暧昧的朝臣本就是存了观望的心思,如今见左相似乎也在支持顾氏,便渐渐倒向支持复立一派。
宋齐眼看着朝臣们越来越多站到他的对立面去,自己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少,简直是怒不可遏。
本着一贯认真执着的风格,他连夜给皇帝写了一封近万字的奏疏,从礼教道德、伦理纲常各个方面论述了复立之事的不可行,声情并茂,简直让人击节赞叹。
然而这封精彩的奏疏呈上去之后却没有收到他预期的反应。据说皇帝花了两盏茶的时间读完了它之后,随手便扔到一旁,唯一的评语只有两个字,“诡辩。”
听到这个消息的大臣们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家这位陛下一贯最痛恨别人跟他讲大道理,如今宋齐弄成这样,搞不好就适得其反了!
也许陛下一开始是中立地看待此事,如今被宋齐一刺激,没准就觉得支持复立一派很有道理了?
就在各方势力忐忑不安的时候,皇帝忽然降下旨意,擢升元充仪顾氏为正一品贤妃,执掌凤印。
这个消息一出,朝野一片哗然。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是皇帝选的折中的做法。就好比永嘉三年的时候,朝中一部分要求复立顾氏,一部分则要求将其处死。如此极端的两个态度,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次,皇帝在反复权衡之后,最终决定将顾氏封为婕妤、留在身边。两边各退一步,都没什么异议。
难道,陛下是打算将同样的事情再做一次?
贤妃乃四夫人之一,顾氏若到了这个位置,就成了如今后宫的第一人,执掌宫务两年有余的毓昭仪都将再次居于她之下。
但即使如此,妾就是妾,位分再高,依然不是皇后。
众人心里也明白,按照这个趋势,顾氏过个几年多半仍要复位。但只要她这个孩子是在居妃位时生下的,就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将来在论及储君的时候,别的皇子依旧有机会。
只要拖过这十个月,各派势力就都能多一丝希望。
如果陛下真的这么做,那些反对复立的人也能勉强接受。
还没来得及高兴,另一个消息又传了出来。礼部询问陛下册妃礼要如何举办时,那边轻描淡写回复了四个字,“一切从简。”
看似无关紧要的四个字,内里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
陛下如今爱重顾氏,她的册妃礼怎么也不可能草草了事,大张旗鼓、隆而重之才是合理的情况。
可他说,一切从简。
他会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
册妃礼不重要,之后还有别的机会来彰显他对顾氏的重视。
都已经是四夫人了,更高规格的仪式,也就只能是那个了。
封后大典。
在想明白这个之后,众人忽然醒悟过来。所谓先封贤妃,不过是陛下给他们的一个台阶。
他已经决定了要复立皇后。可他们这些反对复立的人闹得太厉害,他不想他们失了面子,所以给他们一个暗示,让他们自己先收手。
中书省的朝房内,崔朔独自坐在窗边,自己跟自己下棋。
杜清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一局棋正进入收官阶段。
“怎么就你一个人?”杜清笑吟吟道。
崔朔神情平静,“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差不多都出宫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杜清笑道,“大家都走了,你一个人待着有意思吗?”
崔朔放下最后一枚棋子,微笑起来,“我若走了,你这一趟岂不是扑了个空?”
杜清在他对面坐下,“你知道我会过来?”
“今日陛下降了那样的旨意,你自然会过来找我。”崔朔淡淡道。
他一说起这个事情,杜清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了。
今日一大早,册封贤妃的圣旨便晓谕前朝后宫,下午的时候,那句“一切从简”的话也传了出来。对于陛下的心思,大家也都了然于胸。
“当初你让我去游说许平,我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你崔如璟果然是神机妙算、从无失手!”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杜清才轻叹道。
在茂山的时候,崔朔让他做一件事,说对他有好处。他后来私下询问才知,他居然让他去找礼部侍郎许平,请他出面奏请复立。
他原本是有些犹豫的。
虽说如今顾氏很得陛下的宠爱,但她到底是被陛下亲口废掉的,陛下如今是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再加上如今顾氏身怀有孕,她复不复位已不单单是谁当皇后那么简单,更关系到储君大位的归属。
自己贸然掺和进此事,难保不会毁了大好前程。
可最终还是崔朔说服了他。他想了想去,以崔朔那么聪明的脑子,怎么也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情。再加上他本就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投机取巧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当初能从礼部调去吏部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奉承对了陛下。
他决定赌一把。
许平与他有不浅的交情,拉他入伙并不怎么困难。然后许平在明处,他在暗处,再加上诸位言官,终于挑起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论战。
如今,陛下的态度终于明朗,是他期待的结果。只要顾氏成功复位,自己与许平便都是促成这件大事的功臣。不仅能在陛下面前得个好印象,还能在皇后和未来太子的心中记一功。
这实在是大获全胜的一仗。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对着崔朔道:“如璟你放心,陛下面前我一定会提你的功劳的,绝不会让你白谋划这一场!”
崔朔笑着摇摇头,“不必。”
“不必?”杜清有些惊讶,“你是说,不用告诉陛下这些都是你做的?”
崔朔颔首,“我不过是提了个建议,后面的事情都是你做成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杜清想说话不是这么讲的,当初若不是他说服了他,他又怎敢冒此大险?可转念一想,崔朔这人脾气一向有些古怪,兴许他还有别的考虑吧。
他不再多言,只道:“既然如此,改日我做东,请你好好喝一杯。如璟你可一定要赏脸。”
崔朔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杜清得了他的承诺,心满意足地告辞。崔朔看着杜清的背影,心里轻轻一叹。
哪里需要他告诉陛下。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与陛下一起演的一场戏。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皇帝将他召到仪元殿,漫不经心地问他,“若朕现在想立一位皇后,如璟你可有办法找到人来完成?”
他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陛下是说,找个人来代替您挑起此事?”
他轻轻颔首。
他沉吟片刻,“臣斗胆请教陛下,您想立哪位娘娘为后?”
皇帝微眯双眼,片刻后方道:“自然是朕的妻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颇有几分缠绵温柔。
他沉默了一瞬,微笑道:“自然。臣能够为陛下寻到人,来完成此事。”
后面的事情便全是他们一手策划。
因局势微妙,皇帝不好从一开始便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决定明面上保持中立,任由两边势力各自对抗,在暗中引导局势的走向。等到支持复立一派的势力占上风之后,他再降下册封贤妃的旨意,彻底乱了对方的阵脚。
明明再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便是他们推行新政最好的时机,皇帝却仍要在这样的时候分心去折腾复立皇后的事情。
而他身为新政的另一个重要参与者,本应开口阻止他这么做。可最终,他却选择了和他联手,将不利的影响减到最小。
这般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可以让那个女子得到应有的尊重,还有快乐。
她也好,她的孩子也好,都不应该受一丝的委屈。
顾云羡册封贤妃的典礼在三月十七举行,阖宫嫔御按照宫规全部出面观礼,除了身怀六甲的明修仪以外,无一人缺席。
仪式并不隆重,没有折腾太久便结束了。礼官退下之后,顾云羡身着贤妃的朝服,立在堂上接受众人的跪拜。
毓昭仪为首,后面跟着泠淑媛、庄贵姬、柔婕妤、定慎仪等人,阖宫妃嫔齐齐在她面前跪倒,稽首长拜,“臣妾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大安。”
顾云羡看着毓昭仪的流云髻,想起她上一次在她面前这般俯首跪拜,还是她当皇后的时候。
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她终于找回了曾经的威严。她终于不用再在任何女人面前低头。
微微一笑,她慢慢道:“可。”
众人起身,顾云羡看着大家各异的神情,没有说话。
虽说册封贤妃的圣旨早就下了,但当她真的重新成为六宫之首,这些女人还是有些不适应。
不过没关系,她们很快就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