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天养无奈地道:“我只当这事做起来容易,现在才晓得也是难如登天。本来打算跟通大恒钱庄合作的,可人家看不上我。单我自己一个人来做的话,一则没有时间和精力,二则路子也不够。过几年再说吧!”
杜友逢顿时笑了起来,指着关天养道:“你算是明白,也长大了……万法教的事你处理得有些欠妥,知道么?”
关天养不想杜友逢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呃了一声,笑答道:“是有些欠妥,本来我该光明正大地拜山,向玉音子讨要的。可那个燕翔实在欺人太甚,哼,不借机羞辱一下他,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说完又怕被杜友逢批心胸狭隘,就道:“我的肚量也不大,好不容易逮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怎能放过?”
杜友逢脸色又冷了下来:“你懂什么?换成是我,直接将燕翔一剑杀了,他万法教敢跟你理论?你把他羞辱了一番,是痛快了,可也给自己埋了个祸根。将来他真要寻你报仇呢?”
关天养不想杜友逢说的不妥竟是怪自己没能将燕翔杀了,不由得瞠目结舌,暗道:“这,这是不是太狠了些?”杜友逢似乎看穿了他所想的,说道:“对敌人仁慈那就是对自己残忍。以后但凡有万法教参与的行动,你一定要多个心眼。若再有机会,断不能留燕翔活命。”关天养不敢应是,只是心怵地点了点头。
杜友逢似乎还有话说,但在犹豫了一番后,便笑道:“好了,没事了,你去吧……”就又提笔蘸了墨,铺开一张新纸,继续写了起来。
不一日功夫,飞舟抵达七宝山,降在玄天观后的承天台。原本各门派当家理事者齐至,聚集了上千修行者的玄天观,不过三天功夫,就已经人去楼空,里里外外不过留守了二十来名修为较低的弟子。
见他们一行回来,有弟子迎了上来,恭敬地见过礼,呈上了梁师曾的分别致杜友逢、许晋言、广元和程有涯的亲笔信,说豫州行省洛阳城遭遇魔物围观,形势万分危急,各派精锐已于昨日赶去支援,若是他们的营救顺利,务必及早赶去洛阳府云云。
自打龙山鬼魔破印而出,五年来,豫州行省的首治洛阳已经遭遇了三次魔物攻城。第一次是三年前,数百魔物对洛阳城发起了冲击,造成了有着三百万人口的洛阳城伤亡了十三万人——其中平民十万,军队三万——财产损失难以计数。幸得大慈悲寺援兵及时赶到,尽诛魔物,不然中原第一都会便要毁在了数百魔物之爪下了。
第二次是在去年秋天,魔物的数量陡增到上万。幸得大慈悲寺先行探知,官府提前将百姓作了转移安置。但也有那等恋家不愿走,或是无处可去的都留了下来,与十万守住并肩战斗,誓要共保桑梓。虽有大慈悲寺的两百一十六名弟子支援,但洛阳城还是没能顶住魔物的第一波攻击,南城门被攻破,魔物汹涌入城,与守军和大慈悲寺弟子展开了巷战。坚守了五天之后,乾坤庭援兵率先赶到,局面这才稳住。半个月后,玄武宫率正道各派千余修行者赶到支援,虽尽诛攻入城内的魔物,但最终还是造成了两万多百姓、近六万守军阵亡的巨大代价,各派修行者的伤亡亦不小。不想一个月不到,第三波魔物再次来袭,好在数量只有数千,且各派都还在洛阳修整,并未撤离,这才以不足千人的伤亡代价,尽诛来犯魔物。
这次便是第四回了。
情况到底怎样也不得而知,用广平的话来说,就说:“想来也不容乐观……”
关天养第一次听说魔物攻城,愣怔了半晌,方问道:“它们为什么要攻城?”
广平悲悯地道:“魔物天性尚杀,不过是出于本能罢了,哪里需要理由……”
关天养不由得想到九夏城有一天也会步洛阳的后尘,寒意直透骨髓,脸色刷地苍白了下来。碧灵站在他身身边,只当是害怕了,就笑道:“又不是冲你一个人来的,怕什么?”关天养摇头道:“不,我不是怕,只是觉得……百姓太遭罪了!”
杜友逢负手望着东北的天空,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哪一场灾变遭罪的不是万千生灵呢?走吧,我们先去洛阳……”
飞舟进入豫州行省后,便可见官道流动的黑色潮流有如迁徙的蚁群般滚滚涌向西而来,场面空前壮观。即便是未能近距离地接触,关天养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难民们的绝望——试想一下,若是遭难的是九夏城,自己也成了被迫逃离家园的一员,在人群的裹挟之下,行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官道上,饿了不知道在哪里吃,累了不知道在哪里睡,病了不知道在哪里医,也不知道要逃去何方,身边尽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哭叫,随时都有人倒下……那该是多么的教人绝望?
都说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灾变之下,****之际,人命贱得不如牲畜。什么尊严,什么人格,什么理想,什么事业,爱也好,情也罢,都成了****,一钱不值。活着,成了天底下最艰难的事,死,反倒是最容易不过的了……想着这些,关天养心下就涌动着莫名的悲怆,眼眶一热,差点就要当场哭了出来。因瞥见杜友逢缓步走了过来,忙强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叹道:“这么多人逃离家园,也不知道官府是怎么安置的!”
杜友逢已经看到了关天养的潸然欲哭,但他没有说破,也是怔怔地看着大地上滚滚向西流去的人群,不带半点感情地道:“任何时候都不要指望官府。能不能活下来,怎么活下来,只看他们自己了……”
“为什么?”关天养心头怒火涌动,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朝廷征收百姓赋税,是靠百姓养活的,在发生灾变之时,他们就该挺身到而出,尽最大的努力安顿救济灾民才是……”
“屁话!”关天养愤慨的发泄还没有说完,就被杜友逢无情地打断了:“朝廷之所以为朝廷,是因为百姓们需要维持一个特权阶层的存在,这样他们就有了向上爬去的目标和动力。若是大家都生活得一样了,活着还有何意趣可言?若是朝廷的作为真的不能令百姓满意了,自然逃不脱被暴力推翻的下场。官府受百姓委托管理一方,原是该尽到仆役之责,可百姓们喜好特权,纵容特权,以至于放弃了自己本来该尽的督促和约束官府的职责,最终便放任官府坐大,成了一个只为着自己那一小撮人谋取私利的工具。你要指望官府成为你说的那样,那首先就应该指望百姓醒悟过来自己该做什么。”见关天养脸色委实有些难看,就将语气放得柔和了些:“当然,这又说得太远了,不过根结就是这么回事。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修行者,要想生活得更好,就只有靠自己去争取。若是眼下忽略或是放弃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总有一天会自尝苦果。若是好心去救他们,那也只能救得了他们的身体,救不得他们的灵魂。你养得了他们一天,又能养得了一世?养得了一世,你又能将所有人生生世世都平平安安地供养起来?”
这席话有如闷雷般击在关天养的心底,震得他是目瞪口呆,神驰意迷。在承认这些话有理的同时,却又震骇于杜友逢的冷酷——面对数十万因灾变逃离家园,无处可归,随时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病倒或者死去的灾民洪流,竟然没发一句同情之语,反而以他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大道理来指责他们是自找——天下还有比他更无情无义的人么?又想到他是自己所忠爱的人是父亲,素来为自己所敬重,心下又是失望,又是痛苦。
不想杜友逢回身叫来一名弟子,吩咐他带上几个人,专管救治那些因病痛而无法继续逃下去的百姓。几名弟子领了师父,都御风而去。看着人们的背景,杜友逢又深深地叹了起来。
关天养顿时有些懵了,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他们不值得同情么?”
杜友逢道:“我没说他们不值得同情,只是针对你说的官府应该在百姓受到灾变之际第一时间挺身而出的话作一番置评。灾难面前,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普通百姓。济世救人是小蓬莱的立世宗旨,我们又岂能抛弃?可天下百姓数以仇兆,纵是倾尽小蓬莱之力,又能救得了多少?说到头来,百姓要少受罪,甚至是不受罪,还是得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古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意思就是把鱼送人,还不如教给人打渔的方法。人虽然卑微,本事弱小,但却拥有不可忽视的智慧,只要团结起来,什么样的灾变应对不了?为官者居高堂,乘驷马,衣轻裘,拥美姬,堂上一呼,阶下百喏,决他人生死于一念之间,何等的畅快?是以都想当官,当大官,甚至于是当皇帝,却完全忽视了自己该做什么。普通百姓一旦当了官,就只晓得谋算自家的小九九,哪里还去管别人的死活?纵有那等有见识,有良知的,想作为一番的,奈何环境败坏如斯,反倒成了异类,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