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科学的知识过于成熟,所以我们的世界变得失去人性。人类感到自身在宇宙间孤立,因为他与自然无涉,而且失去与自然现象感情的“潜意识认同”。这些已逐渐地失去它们的象征意义。打雷再不是愤怒的神的声音,而闪电也不是神因报复发射出来的物体。河流再没有精灵、树木不是人的生活根源、蛇不是智慧的具体化、山洞不是大怪兽的家园——现在再没有石头、植物和动物对人类说话,更没有人相信他向它们说话,而它们能听得懂。他已失去与大自然接触,而且失去这象征关系所供应的深奥感情的力量。
这巨大的损失在我们梦的象征中获得补偿。它们为我们带来原始的自然——它的直觉和独特思考。不过,可惜它们以自然的语言把内容表达出来,我们不仅感到奇怪,而且无法了解。因此要用现代的语言,把它们诠释成合理的字句和概念。这样才能消除原始的障碍。时至今日,当谈到鬼和其他超理解的意象时,再不会念咒召它们来,我们已不再相信魔术公式和禁忌,我们的世界似乎排拒所有诸如巫婆、法术土等,因迷信而形成的精灵,至于狼人、吸血鬼、丛林灵魂以及所有其他住在原始森林的奇怪生灵,那就更不在话下。说得更正确,世界表面上似乎要净化所有迷信和不合理的元素。不过,人类真正的内心世界是否也一样超脱原始,却是另一问题。十三这个数字不是仍旧对许多人造成诸多禁忌和限制吗?还不是一样有许多个体被非理性的偏见和心象,及幼稚的幻想迷住吗?这些原始遗风和特色在过去五百年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
认识这点相当重要,其实,现代人是个奇怪的混合品,因为其特征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精神发展才续得的。这种混合的东西是人,我们要讨论的就是他的象征,而且我们必须细心地检查他的精神产品。怀疑主义和科学的确信虽然存在于他的心中,但却伴随保守的偏见、过时的思想习惯和感情、固执的误解,和愚昧的无知等等。
这些就是当代人制造而我们心理学家要研究的象征。为了解释这些象征和意义,最重要的是知道它们的表象是否与纯个人经验有关。
举例来说,有个梦出现十三这个数字,问题是做梦者本人是否一向相信这个数字不祥的性质,或是这个梦暗示那些仍旧热衷于此种迷信的人。答案对解释造成很大的分别。在第一个情形,你要推断那人仍旧被十三不祥所迷住,因此在酒店的十三号房间,或者和十三个人坐在一起,都会感到很不舒服,而在后一个情况,十三也许只不过是滥用而不礼貌的记号。“迷信”的做梦者仍旧感到十三的“符咒”,而较“理性”的做梦者,则排除十三原始感情的色彩。
这种争辩说明原型出现在实际经验的方法:同时,它们是意象也是感情。只有这两者同时存在,我们才可以谈原型,只有意象的时候,那仅是篇没什么结论的生动文章,但灌注感情的话,意象会获得超自然的力量(或心灵能力),它成为动力的,某类结论必定从中流出。
我清楚要抓住这概念的中心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竭力用文字来描述一些无法精确界定的性质。但是有许多人以为原型就像机械性的系统,可以靠背诵学习。所以坚持它们不是些纯名字,甚至不是哲学概念,确是十分重要的。它们是生活的部分,那就是为什么要独断地(或普遍地)解释任何原型,是件不可能的事。我们必须说明与此有关的特殊个体的整个生命情况。
因此,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来说,十字架的象征只可以以基督教的前后背景来解释——除非梦产生一种非常有力的理由优于这点。虽然如此,那特殊基督教的意义也该保留。但我们不能说,在所有时间和所有情况下,十字架象征的意义都是相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剥夺它的神秘性,失去它的活力,变成一个名词。
那些不了解原型的特别感情风格,而以它不过是神话概念的大混合作结论的人,都是些外行的人。以化学观点来看,世上所有尸体都是一样的,但活生生的个体则不然。唯有在我们耐心地竭力探求原型为什么和以何种方式对人生有意义时,它才会复活过来。
当你不知道文字代表什么意义而随加运用,那是徒劳无功的。这在心理学而言更为精确——特别是谈到像生命、灵魂、智者、大地之母等原型时。你虽然能了解所有圣人、贤人、先知,以及其他神圣的人,但如果他们只是些意象,而且从没经验过他们的超自然力,那你就等于说梦话一样,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所运用的话语将变得空洞而无意义。只有当你千方百计地考虑他们的超自然力时,它们才得到生命和意义——即是考虑超自然力与人类间的关系。这样,你才开始了解它们的名字没什么意义,只有它们与你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我们梦产生象征的作用,是企图要带人类的原始精神进入以前没有过的“进步”,或产生区别的意识中,可见它从没有主动地自我反省过。因为在过去的年代中,原始精神是整个人类的人格。当他发展意识时,他有意识的精神和原始心灵力量失去连络,而有意识的精神从来不知道原始的精神,因为它在产生区别意识的进化过程中被抛弃。
不过,似乎我们所谓的潜意识保存形成原始精神部分未开化的特征,那些梦象征常涉及这些特征,一如潜意识寻求带回所有古旧的东西,从这些东西中,精神就想借着演化幻觉、幻想、原型思考方式、基本的直觉等等来超脱自己。
这些东西说明了人们在接近潜意识物质时会抗拒,因而害怕的原因。这些古旧的内容不仅是中立或可有可无的。反言之,它们负有重责,因而经常除了讨厌之外,并且会引起真的恐惧,它们愈受到压抑,愈会以神经症的形式影响整个人格。
就是这种心灵力量令它们如此重要,好像一个人渡过一段潜意识的时期,却突然了解在他的记忆中有道鸿沟——他似乎记不起发生过的重要事情。至于他推测心灵只是个人的事情,他会尽力恢复显然在童年失去的记忆。但在他童年记忆的鸿沟,只不过是较大损失的征候——损失了原始的心灵。
就好像胎儿身体的演化重复其前史,因此精神同样发展过在史前阶段。梦的主要职责是恢复一种史前史以及婴儿期世界的“记忆”,即是恢复最原始的本能。这种记忆在某种例子中有种卓越的治疗效能,这点弗洛依德在很久以前也看出来。这观察确定婴儿期记忆的鸿沟的观点(所谓健忘症)代表一种明确的损失,而当其恢复之后,能增加记忆和令生活安宁。
因为小孩身体比较小,有意识的思考较缺乏和较简单,我们不能说婴儿单纯的精神是基于它与史前心灵原始的同一。那“原始心灵”仍旧出现,而且在小孩身上产生作用,因为人类的进化阶段是在发育未成熟的身体上。如果读者记得我先前说过那小女孩的梦——她把自己的梦当礼物送给父亲——就会了解我的意思。
在婴儿的健忘症中,我们发现奇怪的神话不断同时出现在后期的精神状态中。这种慧象是极超自然的,因此非常重要。如果这类记忆在成年生活重现,它们也许在某些例子中引起严重的心理毛病,而在其他人,它们可能产生治疗的奇迹或宗教的转变。它们往往恢复忘记己久的生活片断,因而令生活有目的,并且令人生充实。
治疗人类与其心灵之间的裂痕
我们的才智曾创造一个统治自然的新世界,而且使它和一些奇怪的机器住在一起。尤其后者对我们很有确实的助益,我们甚至不可能排除这些机器,或否定它们的作用。人类必定会遵循自己科学而有创意的心灵的冒险暗示,而且赞叹自己的卓越成就。同时,他的天赋显示发明愈来愈危险的东西的惊人性向,因为它们代表大规模自杀的媒介。
鉴于世界人口急剧地增加,人类早已开始寻求控制的方法。但自然可以借着背叛人类自己的创意预期我们所有的企图。举例来说,氢弹有效地阻止过多的人口。尽管我们因控制自然而骄傲,但我们仍是它的牺牲品,因为我们甚至没有学习控制自己的天性。这逐步显示我们无可避免地走上祸患之路。
再没有任何神在我们祈求时施以援手,世界上伟大的宗教深为增加的贫血症所苦,因为有帮助的神灵已从树林、河流、群山和动物中消失,而“神人”在我们的潜意识中偷偷溜走。我们开自己的玩笑,认为它们在过去很不名誉。我们现在的生活被“理性”女神所支配,她是我们最伟大而最茁壮的幻像。理性之助,我们才能肯定自己,我们己“征服自然”。但这只不过是口号,因为所谓的征服自然,被人口过剩这个自然事实压倒,加上我们心理上的无能,没法把政治问题处理得宜,因而引出不少问题。人类还是不断起争执,为了胜过别人而奋斗。这样怎算“征服自然”?
因为改变是无可避免的,只有从体会经验到和实行。改变必须由个体开始。谁也不能找寻和等待别人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但因为似乎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我们问自己,潜意识是否知道有些会帮助我们的东西,说不定十分值得。当然,有意识的心灵在这方面似乎不可能派上用场。今天,人类带着痛苦的心情警觉到,他伟大的宗教信仰和不同的哲学观点,似乎都无法供给他强而有力,且生气蓬勃的观念,给予他在面对世界状况时所需要的安全和保证。
我知道佛教徒会说:如果人类遵从“八正道”的信条和对“自我”有真切的洞察力,则万物无一不得其宜。基督教告诉我们:只要人类信仰上帝,我们就会有个更完美的世界。而理性主义者坚持:如果人类有才智和有理性,我们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决。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设法解决自己的问题。
基督徒经常追问上帝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他相信以前上帝不时跟世人说话。当我听到这类问题时,总令我想起犹太教会的经师,他被人问起,为什么在昔日上帝经常显现在世人眼前,而现在谁也没看过他一面的时候,那经师回话说:“现在谁也不会卑躬屈膝了。”
这回答一针见血,我们太过醉心和卷入主观的意识中,以致忘记上帝主要是透过梦和幻象内我们说话这个永久不变的事实。佛教徒把潜意识空幻的世界当作无用的妄想抛弃掉,基督徒把礼拜堂和圣经放在他和自己的潜意识之间,而那些有理性的知识分子还不晓得意识并非他全部的心灵。尽管这种愚昧已持续了七十多年,但潜意识却是任何严肃心理学研究不可缺少的基本科学概念。
我们再不能像万能的上帝一样判别自然现象的优劣点,没有根据植物学来区分有用和无用的植物,也没有根据动物学区分无害和危险的动物。但我们仍旧自得地假定意识有意义,潜意识无意义。在科学里,这种假定会不值一顾。举例来说,微生物有意义或无意义?
不论潜意误解将会怎样,它能产生证明有意义的象征,则是个自然现象。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从没透过显微镜观察的人会成为微生物专家,同样,如没有对自然象征作过审慎的研究,就不能对潜意识作出正确的判断。但一般人太过低估人类的灵魂,以致伟大的宗教、哲学、科学理性主义也不愿意再加考虑人类的灵魂。
尽管天主教礼拜堂承认天主遣派的梦,但许多天主教的思想家却不大想了解梦,这是个事实。我怀疑基督徒是否有条信条或理论,愿意卑屈地承认在梦中可以感知神遣派的信息。但如果神学家真的相信上帝,他凭什么说上帝不能透过梦说话。
我花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时间研究自然象征,得到一个结论:梦和梦的象征并非无聊而没意义的。反过来说,梦提供最有利的消息,给那些对了解梦象征不辞劳苦的人。因此,结果当然与世俗的买卖无关。但是人生的意义并非由人的事业来说明,也不是由想得到钱就有钱来说明的。
在某段人类史期间,所有力量都投注在研究自然上,但很少注意到人类的本质,即他的心灵,即使有,那只不过是研究意识的机能而巳。但心灵真正复杂和陌生的那份——从象征产生的——仍没开发。看来似乎很不可信,因为虽然我们每晚从象征那里接受到讯号,而且辩论这些沟通语言似乎太过沉闷,但很少人受其所扰。人类最伟人的工具——心灵——很少被考虑到,而且经常被断然轻视和疑惑。心理学所代表的,只是空无一物。
这种极深的偏见到底从何而来?我们很明显太过忙于思考自己的问题,以致完全忘记去问潜意识的心灵认为我们怎么样。弗洛依德的诸多观念确定许多人对心灵抱着轻蔑的态度。在他之前,心灵只不过被忽视而己,但现在它己变成一个垃圾堆,为道德所拒绝。
这个观念的立足点肯定是以偏概全,而且不公正,它甚至与己知的事实不符。我们对潜意识的真知灼见,显示潜意识是自然现象——它就像“自然”本身,至少是“自然的”。潜意识包含各方面的人类性格——光与暗、善与丑、美与恶、深刻与肤浅。要研究个体和集体,解决象征的问题是最重要的工作,但成绩至今却并不突出。幸好终于有个开始,最初的成果很值得鼓动,它们似乎解答了许多至今人类仍无法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