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实秋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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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做人篇(9)

做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的人,一定受过指导教授的谆谆叮嘱,选题要慎重,要小题大做,搜集资料要巨细靡遗,对于前人的有关着作要尽量研读,引用前人的言论要照录原文,加上引号,在脚注里注明出处,包括版本、年月、页数。按照这些指导原则写出来的论文,大概都有相当的分量。这样的论文,从表面上看,几乎每页都有相当多的脚注,密密麻麻地排在页底,这就说明了作者下过不少功夫,看过不少书,而且老老实实地引证别人的文字而未据为己有。这种论文,本来无须什么重大的发明创见,只要作者充分了解他的勤恳治学的态度,也就可以及格了。这种态度,英文叫作intellectualhonesty(学术上的诚实),不只硕士博士论文需要诚实,一切学术性文字都必须具备这种美德。

有人以为这种严谨诚实的作风是西方人治学的态度,这就不大合于事实。上引顾亭林《日知录》的一段文字,即足以证明我们中国学者早已注意到这个问题。

剽窃者存有一种侥幸的心理,以为古今中外的图书浩如烟海,偶然偷鸡摸狗,未必就会东窗事发。一般人怕管闲事,纵有发现也不一定会挺身检举。举例来说,从前大陆上出版的图书,此间不易见到。但是偶然也有一些渗漏进来。剽窃者得之如获至宝,放心大胆地抄袭,大段大段、整页整页地、一字不易地照抄不误。也有较为狡黠者,利用改头换面移花接木的手法,加以粉饰。但是起先不易得的图书,现在有不少大量翻印流通了,有心人在对比之下就不难发现其中的雷同之处。穿窬扒窃之事,未必都能破案,可是一旦被人逮住,就斯文扫地,无可辩解。这种事不值得做。

着书立说,古人看作一件大事,名之为立言,为太上三不朽之一。后来时势不同,煮字疗饥之说不能不为大家所接受。

迨至晚近,从事写作的人常自贬为“爬格子的动物”了。但是不管古今有多少变化,有一条铁则当为大家所共守:不可剽窃。

谈友谊

朋友居五伦之末,其实朋友是极重要的一伦。所谓友谊实即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良好的关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赏、信任、容忍、牺牲……诸多美德。如果以友谊做基础,则其他的各种关系如父子夫妇兄弟之类均可圆满地建立起来。当然父子兄弟是无可选择的永久关系,夫妇虽有选择余地,但一经结合便以不再仳离为原则,而朋友则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过,说穿了,父子夫妇兄弟都是朋友关系,不过形式性质稍有不同罢了。严格地讲,凡是充分具备一个好朋友的条件的人,他一定也是一个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好哥哥、好弟弟。反过来亦然。

我们的古圣先贤对于交友一端是甚为注重的。《论语》里面关于交友的话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罗马的西塞罗有一篇着名的《论友谊》。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美国的爱默生,都有论友谊的文章。我觉得近代的作家在这个题目上似乎不大肯费笔墨了。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谊没落的征象呢?我不敢说。

古之所谓“刎颈交”,陈义过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与Pythias,David与Jonathan,怕也只是传说中的美谈罢。

就是把友谊的标准降低一些,真正能称得起朋友的还是很难得。

试想一想,如有银钱经手的事,你信得过的朋友能有几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难之中还肯登门拜访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几人?你出门在外之际对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顾而又不照顾得太多者又有几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报李,莫逆于心,能维持长久于不坠者,又有几人?总角之交,如无特别利害关系以为维系,恐怕很难在若干年后不变成为路人。富兰克林说:

“有三个朋友是忠实可靠的——老妻,老狗与现款。”妙的是这三个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最干脆:“我的朋友们啊!世界上根本没有朋友。”这些话近于愤世嫉俗,事实上世界里还是有朋友的,不过虽然无须打着灯笼去找,却是像沙里淘金而且还需要长时间地洗炼。一旦真铸成了友谊,便会金石同坚,永不退转。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为好。交朋友也讲究门当户对,纵不必像九品中正那么严格,也自然有个界线。“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于“自轻肥”之余还能对着往日的旧友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边去么?汉光武容许严子陵把他的大腿压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风,但是严子陵之毅然决然地归隐于富春山,则尤为知趣。朱洪武写信给他的一位朋友说:“朱元璋做了皇帝,朱元璋还是朱元璋……”话自管说得很漂亮,看看他后来之诛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构造原是一样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发生突变。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我想一来只是指品学而言,二来只是说不要结交比自己坏的,并没有说一定要我们去高攀。友谊需要两造,假如双方都想结交比自己好的,那便永远交不起来。

好像是王尔德说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友谊存在的。”就一般而论,这话是对的,因为男女之间如有深厚的友谊,那友谊容易变质,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谊。过犹不及,那分际是难以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祢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但似乎是也以同性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赖于兴趣之相近与互相之器赏,但年长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点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显着几分老成。老气横秋则令人望而生畏,轻薄儇佻则人且避之若浼。单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为他的情感无所寄托,漂泊流离之中最需要一个一倾积愫的对象,可是等到他有红袖添香稚子候门的时候,心境便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因为淡所以才能不腻,才能持久。

“与朋友交,久而敬之。”敬也就是保持距离,也就是防止过分的亲昵。不过“狎而敬之”是很难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谊不可透支,总要保留几分。MarkTwain说:“神圣的友谊之情,其性质是如此的甜蜜、稳定、忠实、持久,可以终身不渝,如果朋友不开口向你借钱。”这真是慨乎言之。朋友本有通财之谊,但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难忘的事是借出去的钱,一般认为最倒霉的事又莫过于还钱。一牵涉到钱,恩怨便很难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长中的友谊都被这阿堵物所戕害!

规劝乃是朋友中间应有之义,但是谈何容易。名利场中,沆瀣一气,自己都难以明辨是非,哪有余力规劝别人?而在对方则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又愿意让人批他的逆鳞?规劝不可当着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伤他的颜面,不可在他情绪不宁时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我总以为劝善规过是友谊之消极的作用。友谊之乐是积极的。只有神仙与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个人独自升天,看见宇宙的大观,群星的美丽,他并不能感到快乐,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的奇景,他才能快乐。”

共享快乐,比共受患难,应该是更正常的友谊中的趣味。

了生死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出家所为何来?据说是为了一大事因缘,那就是要“了生死”。在家修行,其终极目的也是为了要“了生死”。生死是一件事,有生即有死,有死方有生,“了”即是“了断”之意。生死流转,循还不已,是为轮回,人在轮回之中,纵不堕入恶趣,生、老、病、死四苦煎熬亦无乐趣可言。

所以信佛的人要了生死,超出轮回,证无生法忍。出家不过是一个手段,习静也不过是一个手段。

但是生死果然能够了断吗?我常想,生不知所从来,死不知何处去,生非甘心,死非情愿,所谓人生只是生死之间短短的一橛。这种看法正是佛家所说“分段苦”。我们所能实际了解的也正是这样。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的四行诗恰好说出了我们的感觉:

Intothisuniverse,andwhynotknowing,Norwhence,likewaterwilly-nillyflowing;Andoutofit,aswindalongthewaste,Iknownotwhither,willy-nillyblowing.不知为什么,亦不知来自何方,就来到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而且离了这世界,不知向哪里去,像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我来如流水,去如风”,这是诗人对人生的体会。所谓生死,不了断亦自然了断,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来到这世界,并未经我们同意,我们离开这世界,也将不经我们同意。我们是被动的。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万事皆空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生活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轮回呢?我只能说不知道。使哈姆雷特踌躇不决的也正是这一种猜疑。按照佛家的学说,“断灭相”绝非正知解。一切的宗教都强调死后的生活,佛教则特别强调轮回。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如是而已。又看佛书记载轮回的故事,大抵荒诞不经,可供谈助,兼资劝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如果轮回之说尚难证实,则所谓了生死之说也只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理想了。

我承认佛家了生死之说是一崇高理想。为了希望达到这个理想,佛教徒制定许多戒律,所谓根本五戒,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这还都是所谓“事戒”,菩萨十重四十八轻戒之“性戒”尚不在内。这些戒律都是要我们在此生此世来身体力行的。

能彻底实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达到“外息诸缘,内心无喘”的境界。只有切实地克制情欲,方能逐渐地做到“情枯智讫”的功夫。

所有的宗教无不强调克己的修养,斩断情根,裂破俗网,然后才能湛然寂静,明心见性。就是佛教所斥为外道的种种苦行,也无非是戒的意思,不过做得过分了些。中古基督教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凡是宗教都是要人收敛内心截除欲念。就是伦理的哲学家,也无不倡导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折磨肉体,以解放心灵,这道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爱根为生死之源,而且自无始以来因积业而生死流转,非斩断爱根无以了生死,这一番道理便比较难以实证了。此生此世持戒,此生此世受福,死后如何,来世如何,便渺茫难言了。我对于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们有无上的敬意。由于他们的参禅看教,福慧双修,我不怀疑他们有在此生此世证无生法忍的可能,但是离开此生此世之后是否即能往生净土,我很怀疑。这净土,像其他的被人描写过的天堂一样,未必存在。如果它存在,只是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西方斯多葛派哲学家所谓个人的灵魂于死后重复融合到宇宙的灵魂里去,其种种信念也无非是要人于临死之际不生恐惧,那说法虽然简陋,却是不落言筌。蒙田说:“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谜,从而获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最重实践的哲学家。至于了断生死之说,则我自惭劣钝,目前只能存疑。

谈幽默

幽默是humor的音译,译得好,音义兼顾,相当传神,据说是林语堂先生的手笔。不过幽默二字,也是我们古文学中的现成语。《楚辞·九章·怀沙》:“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幽默是形容山高谷深荒凉幽静的意思,幽是深,默是静。我们现在所要谈的幽默,正是意义深远耐人寻味的一种气质,与成语幽默二字所代表的意思似乎颇为接近。现在大家提起幽默,立刻想起原来幽默二字的意思了。

幽默一语所代表的那种气质,在西方有其特定的意义与历史。据古代生理学,人体有四种液体:血液、粘液、黄胆液、黑胆液。这些液体名为幽默(humors),与四元素有密切关联。

血似空气,湿热;黄胆液似火,干热;粘液似水,湿冷;黑胆液似土,干冷。某些元素在某一种液体中特别旺盛,或几种液体之间失去平衡,则人生病。液体蒸发成气,上升至脑,于是人之体格上的、心理上的、道德上的特点于以形成,是之谓他的脾气性格,或径名之曰他的幽默。完好的性格是没有一种幽默主宰他。乐天派的人是血气旺,善良愉快而多情。胆气粗的人易怒,焦急、顽梗、记仇。粘性人迟钝,面色苍白、怯懦。

忧郁的人贪吃、畏缩、多愁善感。幽默之反常状态能进一步导致夸张的特点。在英国伊利莎白时代,幽默一词成了人的“性格”(disposition)的代名词,继而成了“情绪”(mood)的代名词。到了一六〇〇年代,常以幽默作为人物分类的准绳。从十八世纪初起,英语中的幽默一语专用于语文中之足以引人发笑的一类。幽默作家常是别具只眼,能看出人类行为之荒谬、矛盾、滑稽、虚伪、可哂之处,从而以犀利简洁之方式一语点破。

幽默与警语(wit)不同,前者出之以同情委婉之态度,后者出之以尖锐讽刺之态度,而二者又常不可分辨。例如莎士比亚创造的人物之中,孚斯塔夫滑稽突梯,妙语如珠,便是混合了幽默与警语之最好的榜样之一。

幽默一词虽然是英译,可是任何民族都自有其幽默。常听人说我们中国人缺乏幽默感。在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社会里,幽默可能是不被鼓励的,但是我们看《诗经·卫风·淇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谑而不虐仍不失为美德。东方朔、淳于髡,都是滑稽之雄。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为立《滑稽列传》。较之西方文学,我们文学中的幽默成分并不晚出,也并未被轻视。宋元明理学大盛,教人正心诚意居敬穷理,好像容不得幽默存在,但是文学作家,尤其是戏剧与小说的作者,在编写行文之际从来没有舍弃幽默的成分。几乎没有一部小说没有令人绝倒的人物,几乎没有一出戏没有小丑插科打诨。至于明末流行的笑话书之类,如冯梦龙《笑府序》所谓“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直把笑话与经书子史相提并论,更不必说了。我们中国人不一定比别国人缺乏幽默感,不过表现的方式容或不同罢了。

我们的国语只有四百二十个音缀,而语词不下四千(高本汉这样说)。这就是说,同音异义的字太多,然而这正大量提供了文字游戏的机会。例如诗词里“晴”、“情”二字相关,俗话中生熟的“生”与生育的“生”二字相关,都可以成为文字游戏。能说这是幽默吗?在英国文学里,相关语(pun)太多了,在十六世纪时还成了一种时尚,为雅俗所共赏。文字游戏不是上乘的幽默,灵机触动,偶一为之,尚无不可,滥用就惹人厌。

幽默的精义在于其中所含的道理,而不在于舞文弄墨博人一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