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成都的阿坝宾馆,我看到他与文工团的另一位团长。说是,去木里给一个寺院的菩萨造像去了。木里是四川另一个民族自治州里的一个藏族自治县,非常靠近如今被人称为女儿国的川滇交界处的泸沽湖。我笑说他的手艺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位从前的少年喇嘛,今天的文工团长说:“呸,就为挣一点钱,自己得一点,交给团里一点。”
于是,我便无话可说了。
我便想起眼下这个城里的好些这样的朋友,每个人都在默默工作,每个人都心怀着某种理想,但是,这个城市的去向却与这么些人的努力毫不相关,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于是,我选择了离开,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地做出这种选择。
太阳慢慢地沉在山梁后面去了。我坐在一道黄土坎上,眼望着这个体积还在日益膨胀的山城,真还看出了些宏伟的意思。不要以为宏伟只与高大雄奇相关,在这样一个俯瞰的视界里,面积上的铺展也能造成同样的感觉。
我坐在那里,夜慢慢降临了。
于是,下面那宏伟铺展的建筑里,纵横的街道上,灯火便辉耀起来了。夜色省略去了城里那些不太美丽的细节,只剩下满城五彩的灯光,明明灭灭。于是,这个山城就真正成了名符其实的灯火明亮的地方了。
而背后的寺庙却慢慢陷入了黑暗,只有顶上的琉璃瓦,在星光辉耀下,有一抹幽然的光芒在流淌。
在寺院下方的山坡上,有两个需要建在高处的建筑,一个是气象站。气象站的白色建筑,在朦胧的灯光中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这个地方预报着山下小城的天气,对于小城的大多数居民来说,天气不是有着自在的规律,由气象站预报出来,而是气象站在决定明天下不下雨,吹不吹风。当气象站接连预报了几个晴天之后,人们会骂,******,该下点雨了。当气象站预报了连续的两个阴天,我也骂过,这狗屁气象站也该出点太阳了。
高原上的人们很难忍受连续两个以上的阴天,他们总是喜欢艳阳高照的爽朗天气。这是天气培养出来的一种习惯。
气象站下面一个平台上,挺拔的白杨树中间,是一座顶上有着一盏红灯的高高的铁塔,铁塔下面是几个巨大的碟形天线,这是电视台的卫星地面站。山下的小城每一家每一户开着的电视机的信号都来自这个巨大的发射塔。据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讲,在这山上搞转播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能转播的外国节目,他们对我发出过邀请,但我终于没有去过。今天,我想顺路进去看看,但那些朋友也都不在这个城里了。
于是,我走在了下山的路上,山下满城灯火,我脚下的山路却隐人了黑暗。好在,我是走惯山路的,也曾经是走惯山里的夜路的,所以,脚下还算是稳当,只不过速度稍稍慢了一点。这城里的满眼灯火,其实也与我相关。这当然不是说我曾在这灯火中读书、写作,也曾在灯火中与朋友闲谈,与家人围坐在冬天温暖的炉火前。
看到这满眼的灯火,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个十多岁的后生,作为拖拉机手在一个水电站建筑工地上的两年生活。现在,就是这座拦断了梭磨河建起的水电站成了这座城市的主要电力来源。那时,在从马尔康出发顺梭磨河往下十五公里的松岗,滴水成冰的冬天,数千人在朔风呼晡的河道里修筑拦河的水泥大坝。那些最寒冷的夜半,重载的拖拉机引擎被烧得滚烫,坐在敞篷驾驶座上的人,却像块冰那么凉。于是,我落下了一身严重的风湿病也就势在必然。经过多年的治疗,我已经不必每年春天再进医院了。但是没有医生能治好我右手那蹊晓的抖颤。
抖颤到什么程度呢,当我端起相机的时候,一切都在眼前晃动模糊了,于是,这本书里的图片也是由我的朋友们提供,而不是我试图照下来,最终却模糊不清的那些图片。
今天,当我看着山下的大片美丽灯火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当中闪烁着的,也有我青春时代的理想的光华,当时在那个电站工地上,有我们十个从当地农民工里选拔出来的拖拉机手。其中一个最为忠厚的英波洛村的阿太,和拖拉机一起从公路上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河岸。记得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工地,考进了马尔康师范学校。
那是一个黄昏,全校学生站在冬天寒风刺骨的操场上听患了面瘫的党委书记讲话。那时的学生,对于特别冗长的讲话总是怀着一种愤怒的心情。
天正在暗下来,校长的面影与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了。这时,一位总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同学对我说:“嘿,松岗电站工地的拖拉机手死了,原来是你们一起的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关心这种事情,脱口便问道:“谁?”
她笑了,说:“我怎么会知道那个拖拉机手的名字。”原来,随同摔死的还有一位她的同学,没有考上学校而被招了工的知青。据说,有领导想要电站工地上有几位女拖拉机手,于是,原来与我一起吃了满肚子柴油烟,受了两个冬天河边风寒的伙计们,就有了各自的女徒弟。
后来,我听到准确的消息,那个把性命丢在了河滩上的人是阿太。偏偏是我们这十个人当中手艺最好,个性又最为沉稳的阿太。说实话,我把可能死于非命的所有人挨个排了一遍,也没有想到会是他。最要命的是,他摔死的地方的对岸,就是他家那已经有些年头的石头寨子。从石头寨子的楼上,他的妻子与子女,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肝脑涂地的那片砾石累累的河滩。
又过了些年,听说,我们其中的一个斯达尔甲的,在工地所在地的寨子里当了上门女婿,又过了些年,听说他死了,原因是酒。我想起来,原来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不怎么喜欢他,原因很简单,他喝醉了酒,就把想当老大的想法全部暴露出来了。
听到阿太的死讯时,我落了泪。
而在马尔康车站旁的露天茶馆里,有人把后一个死讯告诉我时,我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低头喝茶,仰面看天。
马尔康的天在大部分时间,都非常的蓝。只是这种情境之下,很饱满的蓝色却让我给看得非常空洞了。
这时,在下山的路上,看着这满城的灯火,我想起了这两个故人,想起了青春时代的劳动来了。
我想,如果用数字的方式来看,这满城的灯火里也有我的一份贡献,还有我的伙计们的贡献。于是,我停下脚步,朝着那些最明亮的灯光数过去:一盏、两盏、三盏……是的,这座城市不仅与那株树有关,还与我自己的记忆与劳作相关。
以后,每当有人说马尔康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灯火旺盛的地方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这所有的光芒中,有着我青春时代的汗水的光芒,梦想的光芒。
于是,我决定去看看松岗,看看那座电站。
沿梭磨河而下,十五公里处就是松岗乡,再往下是金川,金川再往下便是我们巳经去过的丹巴。
电站距松岗乡所在地还有两公里左右的路程。
当松岗电站的大坝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没有一点激动之感。我怀揣着一纸人学通知书离开的时候,大坝刚刚浇铸完基础部分。现在坝里蓄满了水的部分,那时是一个不小的果园。春天,那里是一个午休的好地方。大家把拖拉机熄了火停在公路上,走进果园,背靠着开花的一株苹果,斜倚在带着薄薄暖意的阳光下,酣然人眠。
那时普遍缺觉,一台拖拉机两个人倒班,再说了,加一个班,还有一块五毛钱的加班费,可以在小饭馆里打到两碗红色的甜酒。
有时候,我的同伴们会小心地赌上一把。但我只想睡觉,睡我那十六七岁的人那永远不够的睡眠。
但是,那个大坝在我眼里却没有让人激动的感觉。因为我付出的劳动,因为记忆中那上千人挑灯夜战的盛大劳动场面,我觉得这个大坝应该更加雄伟高大。我想上大坝走走,却被一个值班人员不客气地挡住了。
于是,便更加地兴味索然。
好在,再有两公里的样子,公路再转过几个山弯,就是松岗了。于是,我便离开电站,奔向了松岗乡。
中午十分,我在一个小饭馆里坐下,要了菜和啤酒,坐在窗前,望着对面山嘴上的松岗土司官寨。
在我眼前,很多建筑都倾圮了,只有两座高高的石碉,还耸立在废墟的两头,依然显得雄伟而又庄严。其中一座碉堡的下部,垮掉了很大一部分,但悬空了大半的上部却依然巍巍然在高远的蓝天下面。松岗这个地名,已经是一个完全汉化的地名,其实这是藏语名称茸杠的译音。这个地方的名字,便是由那山梁上那大片废墟而来,意思就是半山坡上的官寨。
饭馆老板我认识,因为我们那时曾在他的地里偷掰过不少玉米棒子。为此,他来找我们的领导大吵大闹过。当然,他不认识我,所以,我也没有为此补上一份赔偿。
我只是跟他谈起了松岗土司寨子。他告诉我,那座悬空的碉堡,是“****”武斗时一个重要的堡垒,进攻的一方曾用追击炮轰击,却只炸出了下半部分那个巨大的缺口。我说,再轰几炮不就倒了吗?
他笑笑,说:“那个时候嘛,也就是摆摆打仗的样子,没有谁特别认真地打。”
看他年纪,应该知道一些末代土司的事情。他果然点头说,见过少土司的。我也多少知道一些这个末世土司的故事。后来,这个土司在20世纪50年代末从西藏逃去了印度,后来,又移民到了加拿大。80年代还回到这里,故地重游过。
这也是土司故事中一个有意思的版本,一个末世土司的版本。在百姓传说中风流倜傥的末世土司叫苏希圣。苏本人并不是土司家族出身,他的家族本身只是我家乡梭磨土司属下的黑水头人。后来,梭磨土司日渐式微,黑水头人的势力在国民政府无暇西顾的民国年间大肆扩张,很多时候,其威信与权望已在嘉绒众土司之上。
说起来,事情恐怕也不仅仅像是巧合那么简单,到了土司制度走到其历史尾声的20世纪50年代,嘉绒境内的众土司们都有些血缘难继的感觉了。松岗土司也不例外。正是土司男性谱系上出现了血缘传递的缺失,一个势力如日中天的头人的儿子,才过继过来,成了这里的少土司。
这些故事听起来,也像是一些末代帝王故事的翻版,所有宫闱戏剧的一种翻版。
而松岗土司家族本身,原来也只是杂谷土司辖下的一方长官。只是到了乾隆十六年,其治所远在几百里外的杂谷土司因侵凌梭磨土司与卓克基土司被清兵镇压,杂谷土司苍旺被诛杀,杂谷土司本部所在辖地改土归流。松岗这块土地则授由梭磨土司之弟泽旺恒周管辖,并授予松岗长官司印。
这是松岗土司之始。据说这首任土司继土司位两年就死去了。后来十二世至土司三郎彭措,因其无恶不作,激起民变,于1928年被杀,并被抛尸入河,土司无人继任。土司治下八大头人分为两派,轮流襄助土司太太执政十五年后,方有末代土司苏希圣人掌土司印。七年后,嘉域全境解放,土司时代的事情,就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那天,在仰望着土司寨子废墟的那个小饭馆的窗台上,我看到一个几页已经没有了封皮的铅印小册子。其中一段像诗歌一样分行排列的文字是歌颂松岗官寨的:
东边似灰虎腾跃,
南边一对青龙上天,
北边长寿乌龟,
东方视线长,
西边山势交错万状,
南山如珍珠宝山,
北山似四根擎天柱,
安心把守天险防地,
飞中耸立着,
松岗日郎木甲牛麦彭措宁!
我曾多次听人说,每个土司官寨造就之时,都有专门的画工绘下全景图,并配以颂词,诗图相配称为形胜图。那么,这段文字就是发掘来的那种颂词吗?在没有找到原文,或者是找到可靠的人翻译出来之前,我不敢肯定这段文字就是。但我总以为,这肯定就是那种相传的形胜图中的诗句,只不过,译成汉语的人,可能精通藏文,但在汉语的操作,尤其是关乎诗歌的汉语操作上,却显得生疏了些。因为在讲究藻饰的藏语里,这段文字的韵律会更顺畅一些,而词汇的选择也会更加华美与庄严。
就在同一本小册子上,还记住一些较为有趣的事情,有关于土司衙门的构成及一些司法执行情况,也凭记忆写在这里吧。
每天,土司寨子里除了土司号令领地百姓,决定官寨及领地大小事宜之外,还有下属各寨头人一名在土司官寨里担任轮值头人,除协助土司处理一应日常事务外,更要负责执行催收粮赋,支派差役,有能力又被土司信任的头人,还代土司受理各种民事纠纷与诉讼案件,负责派人发送信件,捕获人犯等等。
值日头人的轮值期一般在半年左右。所起的作用,相当于大管家。在值日头人下面,还有小管家,由二等头人轮流担任,经管寨内柴草米粮,并把握仓库钥匙。
小头人也要到土司官寨轮值。这些本也是一方寨民之首的头人,到了土司寨子中,其主要责任却是服侍土司,端茶送水。
另外,土司还有世袭的文书一名。世袭文书由土司赐给份地,不纳粮赋,不服差役,任职期间,另有薪俸。其地位甚至超过一般的头人。
松岗土司还有藏文老师一名,最后一任土司的藏文老师名叫阿措,除了官寨供给每日饭食外,另有月俸六斗粮食。据说最后一位藏文老师因为土司年轻尚武,只喜好骑马玩枪,最后便改任寨里的管家了。
过去在这里当修电站的民工们,偶尔也从当地人嘴里听到一些土司时代的趣闻轶事,其中一些就有关于土司的司法。就说刑法里最轻也最常用的一种是笞刑。大多数土司那里,此刑都用鞭子施行,在松岗土司领地,老百姓口中的笞刑直译为汉语是打条子。笞刑由平时充任狱吏的叫腊日各娃的专门人员执行。而打人用的条子是一种专门的树条,并由一个叫热足的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寨子负责供应。当地人说,这种条子一束十根,每根只打十下,每束打完,正好是一百的整数。
据说官寨里还专门辟出一间屋子来专门装这种打人的树条。
我曾多次去过通往大金川公路边的那个叫做热足的寨子,有一次,我问那里的老人有没有全寨人都砍这种树来冲抵土司差役这件事情,大家都笑笑,把酒端到来客面前,而不做出回答。
当然,也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山弯里哪一种树上长出了专门打人的树条,更不会有人告诉我,土司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树条而不是那一种树条。
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热足的寨子家家门前的菜园里,一簇簇朝天椒长得火红鲜亮,激人食欲。揉好一碗糌粑,就一小口蘸了盐的辣椒,结果两耳被辣得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大群炸了窝的马蜂绕着脑袋飞翔。
最后,他们没有告诉我什么树条是执行笞刑的树条,而是告诉我什么样的情形下会遭到鞭笞的刑罚。
老人扳下一根手指,第一:不纳粮、不支差役,即被传到官寨下牢,这时如不向土司使钱,便会被鞭笞几束树条,即笞刑数百,并保证以后支差纳粮,才被放回。
老人再扳下一根手指,第二,盗窃犯,笞刑数百后,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