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为了这喇嘛的故弄玄虚。这是一座佛寺,而不是******教的寺院。只有麦加的一所清真寺,才有一块黑色的石头被当成镇寺之宝。一是因为那石头来自天外某星体,也因为,******教是没有偶像供崇拜的教派。而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那么复杂庞大,差不多每一个神佛都有具体的偶像,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而每一个寺院,要表示其地位与来历,都至少会有一两件镇寺之宝。那些镇寺之宝,要么是一尊有来历的佛像,要么是一些集中了最多金银珠宝的某一世活佛的灵塔。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某一座寺庙里会把一块石头当成镇寺之宝。虽然,这块石头看起来有些不大寻常。它比别的石头更重、更黑、更圆润。
喇嘛等我好奇够了,才有些得意地一笑,说:“这是野人的石头。”
“野人的石头?”
喇嘛点点头,告诉我,这是野人的武器。打野牛,打豹子,打野猪,一打一个准,而且,每一石头只打猎物的额心,所以,石石毙命。喇嘛还给我讲了一个传说中一家穷人发财致富的故事。
这个故事与藏族人喜欢使用的豹皮有关。
当年,吐善大军刚刚征服嘉绒时,军队里的军官都是以胸前斜襟上的豹皮来识别军阶。但凡斜襟上佩有豹皮者,都是孔武的军官或武士。于是,豹皮成了男人们十分喜欢的珍贵之物。豹子这类猛兽,即或在过去的时代,也不会有很多数量。冷兵器时代,要猎获这种猛兽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豹皮成了一种很珍贵值钱的东西。流风所至,直到今天,豹皮也还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而且,比过去任何时代都显得更加珍贵了。
这个故事说,野人喜欢上了山下村子里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女人。被休的女人总是显得非常愤懑。但是,故事里没有讲是不是因为这种愤懑,使山上的野人爱上了她。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野人下山来掳走了这个女人。
没有人看见这个野人下山,只是第二天发现,那个女人音信全无。但是人们在她的床前发现了两张豹皮。豹皮上,没有被火枪打过,没有被箭射过,也没有被刀砍包的伤痕。那是两张最完整的豹皮。
人们抬头看看山,知道那是野人所为。
女人被野人掳上山去,做了野人的洞中主妇的故事,已经不是发生一回两回了。
只是这一回,这家人遇上了一个好野人。每隔一段时间,家里的某个地方,就会出现一两张的豹皮。于是,这家便靠着出售豹皮慢慢地富裕起来。好多年过去以后,这家人屋顶上一次性地出现了两捆豹皮。其中一捆中间,包裹了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长大以后,成为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但却异常勇敢的武士。
史称豹子武士。
我不能肯定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就在莫尔多山区,也不能肯定这些河谷平畴中的山村的某一处,有这个豹子武士的后裔。我只相信,所谓野人绝不是一个好事者杜撰出来的虚妄的存在。至少,在过去,在这些荒凉的地带还被无边的森林所覆盖的时代,野人应该是一种实实在在曾经的存在。
文章写到这里,我接到现在居住在成都的萧蒂岩先生的电话,说他在商业上很成功的夫人陈女士要在西郊的鸵鸟园请我吃饭。
萧先生写过前述关于西藏野人,或者国际上通称的喜马拉雅雪人的书,还出任过中国野人研究会副会长,正是这个原因,促使我关了电脑欣然应约。
鸵鸟园中果然饲养着一些比牦牛还要高大的鸵鸟。我们在旁边的楼里喝茶神聊。其间,我不经意中提到了那块野人的石头。
萧先生细小而有神的眼睛陡然放出更多的光亮:“你真的见过那种石头?”
“那石头真是野人的武器。”
萧先生说:“我搞野人研究多年,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我知道有这个东西。”
他说,这种石头应该是一种坚硬的燧石。野人常常将其夹在腋下,遇到猎物,扔出去,百发百中,而且都是直取额心命门。没有哪一种野兽在这猛力一掷之下再得生还的道理。石头扔出去了,野人还要将其捡回来,夹在腋下,日久天长,油汗浸润,就成了我见过的那种样子。
这些故事,那个喇嘛并没有告诉我。
在嘉绒地区,寻求某种风习的沿革,某一狭小地区的历史渊源,往往需要做这种拼图游戏。你不能期望在一时一地,就获取到所有的碎片,并一丝不爽地再完成必须的整合。从来藏族地区,特别是嘉绒地区地方文化史研究的人,必须永远做这种拼图游戏。
这当然不只是指单独的一个野人的传说。
即或是嘉绒这个部族名称,也是一个颇费周章,而又难以一时给以定论的事情。
—座山之于一个地区
前面我说过,嘉绒的意思,是靠近汉区的农业区。还有一种意见认为是大河的谷地。
再一种说法,这些年来,随着研究工作的深人,正在得到更多人认同。
这种说法与嘉木莫尔多神山有关。
而我所以特定数次前往寻访,也绝不仅仅因为野人神秘美丽的传说。大小金川在丹巴汇合后,才在地理书上,或地图上被标注为大渡河,,就在大小金川及其众多交流逐渐汇聚的这一地区的丛山之中,耸立着一座富含云母与金砂大岩石大山,当地人称嘉木莫尔多。
嘉木莫尔多,藏语意为地王母,或土地神。而据当地僧人介绍,这个词在藏语书面文字中,又有秃顶光亮的含义,所以有这样一层字面下的意思。只要站在山脚下一看就知道了,这座山峰在超出四周群峰的高度后,便光秃秃地直插天空,没有一草一木的遮蔽。更因为岩石中富含锡箔状的云母,在阳光照射下,总是闪闪发光。因了这种光芒,高大的莫尔多神山是气象万千地超拔在大渡河中游地带的万山之上。
有一个当地流传颇广的传说使人们相信,在很久远的古代,神灵们还经常显身在大地上自由来往,不大隐藏行迹的时候,雪域高原的各大神山,曾召开过一次有万座山峰的万个山神参加的群神大会,目的是排列座次,明确隶属关系,并进一步规定了各自的朝向。
那时,以青藏高原最高处的喜马拉雅山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方辐射,每个方向上都有九万九千座大神山。每个方向上的众神山都推选出自己的代表去参加这次万山聚会。会议最后议定,通过文比讲经说法,武比功夫与力气的方法,以最后胜出者为群山的首领。会议开始时,每一个出席的山神都有指定的座位,只有会场上首一把龙头扶手的玉石雕花宝座是空的。与会者心里都清楚,那将是通过比赛产生的众山法王永恒的宝座。
作为会议发起人与主持者的喜玛拉雅山神见会场中已经座无虚席,以为众山神已经聚齐。使用宏亮的声音唱一段赞词,随即宣布会议开始。
突然,天空一暗,众神抬头看时,却见东方又驾云飞来一位山神,他按落云头,腰束云豹皮,气宇轩昂地走进会场。见场中除了上方那唯一的宝座外,并没有留下别的空位,他便弓腰打听哪里还有空着的座位。但已经获得座位的众神并没有人想要理睬这位不速之客。于是,他干脆转身走出众神的座席,径直登上了那个玉石雕花宝座。
场中不禁一片哗然。
但这位山神欠欠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知道讲经说法靠辩才排座位,比武以身手高下分优劣。但既然下面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想必是大家推我来坐此位,我怎么能违拂了众神的好意。”并离开宝座向大家躬身致谢。
众神不服,提出要与他辩经说法,谁知这位东方山神于佛法的造诣却是十分高深,加上无碍辩才,终于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战胜了最后一个对手。
众神依然不服,提出比武。于是,又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搏斗,这位山神显示出种种神力与功夫,比如,他能站在一面鼓上,随意飞行,并徒手斩取光线,使其变为手中的刀剑。就这样,一个个有着非凡功力的对手被他全部打败了。
于是,众山神心悦诚服地让他再次登上宝座。
当他登上宝座向众山神脱帽致谢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秃顶,而且这秃顶还特别地闪闪发光。众神不由都脱口而出:“莫尔多!莫尔多!”
原来,早在佛教还未传人藏地之前,释迦牟尼从天界俯察广阔雄浑的雪域髙原,发现东北方某一处金光四射,再定睛细看,却见那里山河秀丽,气候和美,人民勇敢忠厚,便预言了将来佛音会在那一处地方传播广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莫尔多在古代藏文中,还有秃顶闪光这一层字面意义。所以,看到这位夺魁的山神脱帽时露出光秃的头顶,众山神不由得想到了佛的预言,才脱口惊呼。
想来这个故事,正是当地人民的一种美好想像。莫尔多山以及周围地区,与内地唐宋王朝相当的这样一个大致时期,都是嘉绒文化的中心。处于这样一个中心的人们难免会产生出更宏大的想像,希望能成为一个更大的世界的关注的中心。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希望而已。
因为,到清王朝统治的乾隆年间,经过数十年残酷战争的破坏,莫尔多及其大小金川作为嘉绒文化中心的地位就日益式微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讲述完有关莫尔多山神的故事。
话说莫尔多山神从喜马拉雅山区夺魁归来时,一位赴会迟到的西方山神内心不服,跟踪追至大渡河边,要与莫尔多比试功力。想来这位西方山神也是功夫了得,不然不敢叫做达尔基。在藏语里,是金刚不坏之身之意。
莫尔多同意与达尔基比武,并请挑战者先出招。
达尔基也不客气,拔出宝剑,便剑剑生风带电,向莫尔多连连劈去。每一剑挟着电光火石迎面劈来,莫尔多都只是轻轻腾挪一下身子,每一剑都劈在他脚下的山体上,在莫尔多山陡峭坚硬的岩劈上砍出一道台阶。
达尔基山神并不跟着往山上爬,每砍一剑,身子就长高一次,站在原地,一口气便砍出了一百零八剑。这样,就在莫尔多山脚到莫尔多山顶陡峭山体上留下了一百零八道梯级,以供朝拜山神的人们去攀登。
这一百零八剑砍过,莫尔多巳跃到山顶,身后只是深渊一样的蓝天,他再也无路可退了。于是,便微笑着说:“让了你一百零八剑,现在也该轮到我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他已经张弓在手,撕金裂帛的一声响亮过后,达尔基山神头上的缨冠已被射落在地。这位来自西方的挑战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跪地认输。在莫尔多山西北面有一座山峰,正好侧向莫尔多山,可以意会到一点躬身顺从的意思,于是,人们就用失败山神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山峰。
从莫尔多山半腰,目光越过达尔基神山,再往北望,有一浑圆的小山,
自然就是达尔基山神被射落的缀冠了。
莫尔多众山之主的地位,曲折地表达出了当地部族一种渴望自己成为某种中心的愿望。因为我们知道,在藏传佛教的护法山神中,地位崇高的名册序列中,并没有莫尔多山神的名字。但当地的嘉绒百姓还是围绕着这座东方山,创造出一系列的神话。在围绕莫尔多山大渡河流域册封了一系列为这个众山之神护驾的叫做“念青”与“够拉”一类的护驾山神。
而围绕着莫尔多山四周山区的大渡河中上游及其丰沛的支流,都被泛称为“嘉尔莫俄其”,而河流两岸的谷地又称之为“绒”,所以,嘉绒这一部族名称,也是一个地理概念,专指莫尔多山四周的河谷农耕区。
当我真正走在莫尔多山崎岖的山道上时,就深刻地感受到,这已经只是一种过去的神山。这个地方,对我这个想通过漫游有所发现的嘉绒人来说,是一次伤心的失望之旅。在更加向西的地方,攀上任意一座没被封过神的雪山,都会感到一种深刻的震撼。但眼前失去了生机后满被创痕的山体,却叫人口里泛起岩缝中灰白的硝盐的苦涩味道。
山羊们在多刺的灌木丛中寻找青草,就像我们在头脑中寻找诗行一样的困难。
那种文化上的衰落感,只要看一看莫尔多山下的莫尔多庙就够了。
在嘉绒藏区,很少能看到在别的藏区常见的那种大规模的寺院。但寺院无论大小,都有一个明确的归属。第一,它是属于苯教还是佛教。如果属于藏传佛教,还要看它是属于宁玛、萨迦、噶举、觉囊和格鲁等教派中的哪一个教派。每一种宗教,每一种教派,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与教义。
但在莫尔多神庙,我却看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座庙从外观上看,那两楼一底的亭阁式的建筑,更像是一座汉式的道观,而鲜少藏式建筑的特点。
走进道观,不,我还是应该说走进神庙,就进入了底层大殿,正中供养着莫尔多山神像。原来,莫尔多山神的坐骑不是战马,而是一头黑色的健骡。山神就披一件黑毛毡大氅骑在骡子背上。更令人吃惊的是,骡子的缰绳不是控在山神自己手里,而在前边一个侍从的手里。骡子屁股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手持大刀的战将。不论如何,这都与我想像中的山神形象相去甚远。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人们为一座山神所造的神像。
同一层的大殿中面南方向,还供有千手观音像一座。
第二层,是汉人崇信的镇水的龙王。
第三层,更是汉藏合璧。计有汉族道教尊崇的玉皇大帝一座,和藏族人普遍崇奉的莲花生大像和宗喀巴像和毗卢遮那像各一座。
在这样的寺院里,你当然也不会指望看到常见的藏族寺院里那种无论从历史文化还是艺术价值的角度着眼,都有着非常价值的那种壁画。
离开这座寺庙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种失落了什么的凄楚的感觉。我从来不是一个主张复古或者是文化上顽固的守成论者。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只看到了文化的损毁,而没有看到文化的发展。你只看到了一种文化上拙劣的杂揉,而没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与建构。
莫尔多山周围地区,是藏族文化区中别具特色的嘉绒文化区的中心地带,但现在你却在看到自然界的满目疮痍的同时,看到了文化万劫难复的沦落。
任何一座神山,都会有一条崇拜它的子民的转山之路。苯教与藏传佛教的信徒都相信,绕着这座山转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子,会积累一定的功德但现在,这条转山路却渐渐荒芜了。不,在这样一个地方说荒芜是不准确的。荒芜是指一条道路慢慢被青草,被藤蔓,被树木的苍翠渐渐淹没。这里人迹稀落的转山道上不可能再出现这种景象。这里的树林已经消失。顽强生长的青草已然没扎根的地方。猛烈的山风和雨水一层层剥去山体表面的泥土,青草的根须再也抓不住一点什么,于是就一年年地稀疏、枯萎了,等待着山羊们沾满砂石的舌头最后席卷。
这条朝山之路本是从青草,从树林,从森林的腐殖土中踏出来的,现在,随着泥土的流失日渐淡去了。我没有绕任何一条转山道朝拜过任何一座神山,但看到一条古老神圣的转山道以如此的方式消失,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
我在一首诗里写过,那种苦涩就像是岩石缝里渗出的多碱的盐霜。这种盐霜可以制造芒硝,芒硝可以用做一种低质炸药的原料。
我在山下一个人家借宿一夜,准备第了天返回丹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