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迟迟疑疑地笑了:“娥玛啦,阿来一天天在往高里长啊。”他转脸对着我说,“我要从远处看他,才发觉他一天天长高了。”
那夜母亲叹息一声说,开年又得设法给我新缝一条裤子。
那夜追风从坡上拖回一只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脑海的是一塘暗红而可人的火静静地燃烧。
父亲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
那张脸上的皱纹密集到只能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可以比拟。
他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的身体和无数的岁月。看见那鼓架的木桩腐化为无色的气味与有色的泥土的全部过程。看玛岗觉卡对面的庄稼地在风中规则地起起伏伏,闪耀着幽暗而深沉的古铜光泽。父亲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横在他面前。
他其实并不在乎那腐烂的木桩和坡上的庄稼。他的目光超乎于现实之上,只是一种刀锋上游光一样的物质形态,一种普通的简单的物理现象。
我害怕父亲这种眼光。
父亲的躯体正在萎缩,像刻意苦炼的圣僧一样。而他不是圣贤之辈,他并不相信灵魂在另一种地方得到极乐的鬼话。我端详父亲斑白的双鬓,一股股热流从胸臆间涌向眼底。这股热流终于被父亲漠然的眼光压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膈肌上成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备受生活摧折的父亲使我感到陌生多于亲近。经过漫长的别离,这种陌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只担心,父亲的灵魂会在一刹那间就逸出他苍老衰败的躯壳,那闪着绿光的眼球跌出眼窝,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转。命运神秘的巨手让这两只玻璃体光滑而又冰凉,里面充满我的鲜血,像家乡山坡上遍生的樱桃一样。
“嘎洛死了。”他重复着说。
“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
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简,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
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
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
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唯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
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
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
“哪个娃娃?”
“我妹妹。”
“阿来!”
“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
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队长嘎洛看着我,独眼中各种神情层层叠叠,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新上来的副大队长阿生说:“你阿妈说你昨夜没回家,你说你回还是没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块表面上水气渐渐蒸发的石头。
“你阿妈说你一直没回家。”他掐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
“他回来了。”父亲看看那块石头说。
彩芹老师说:“我送他回家的。”
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盯着阿生。她直视父亲的炽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伤肌肤,而不是箭镞,能扎进胸腔,扎进血脉深处。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师的腰眼,她没有理会,阿生当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时,“**********”中的一个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阿生和嘎洛女儿嘉央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汇报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学的资格。
得知那个消息的当天夜晚,父亲对我说:“要想不过像我这样的日子,你远远地离开我们,忘了这地方吧。”
我没有照办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糊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
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
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
“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
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
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
空落落的仓库中充满没有实体的那种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着冷汗而又气壮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开通机耕道时用过的八磅生铁大锤,挥动起来。锤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满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响声震耳欲聋。
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续不停的当当声唤醒。娃娃们开始啼哭,狗吠叫,夜鸟惊醒,飞向更深远更幽暗的树林。我砸毁第一口锅时,人们就聚集到了广场上。我砸毁第二口锅时,仓库门被撞开了。我扶着锤把大口喘气,嘴角上掺和略带咸味的汗水和眼泪。将倒未倒的仓库门在轻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仓库门前的人们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墙。一张张惊诧的面孔映着积雪的反光一片阴绿,一片幽蓝。我重新举起铁锤,第三口铜锅被砸毁的声音更加响亮。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那声音当然远比那紫铜的钟声喑哑。我听到鼻血滴到脚尖前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嘎洛慢慢举起手杖,压住了父亲再次扬起的手臂。嘎洛没有用多大气力,可父亲的手臂从薄薄的黑暗中疲软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说:“报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
好像父亲当即就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阿生好像是说:“……阶级报复,破坏人民公社……”
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们纷纷散开,踩着脏污的积雪。
后来,彩芹老师一把牵我到她屋里去。
她说:“坐下吧。”
我站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来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师说。父亲叹息一声,坐下,我也坐下。
“我说,你要想出头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够吃了。你走吧。”父亲紧盯我一阵,叹口气起身走了。
静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胆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她也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缠绕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刚才挥锤时用力过猛,胳膊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了。
我想说点什么,像电影里将上战场的游击队告别老百姓时那样。
她却一竖手指,说:“嘘。”
果然,一个人的抽泣像掠过草尖尖的轻轻山风一样。接着,清晰起来的嘤嘤的哭声像一群蜻蜓亮开了翅膀。
一听就知道这是嘎洛女儿嘉央的哭声。她把参军的弟弟送到乡上,为弟弟和自己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幸福,而骄傲。
她挥舞着那块艳红的方头巾拦阻过往的卡车。
她对第一个停车的司机说:“我是团支书,我是红军的女儿。”
司机说:“呸!”
呼一声车门关上了。卡车飞驰而去。
又一辆卡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说:“师傅,我送我弟弟参军,他参军也是开汽车。”
“不是开坦克。”
“汽车。”她说。
司机笑笑,说:“上来吧。”后来听说司机换排挡时好几次把手滑到她双腿中间。嘉央在中学里灌了满脑子贞操观,这种东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护住下身。司机说:“可不要乱动,汽车要翻下河。”这则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长的成阿公路沿线广为流传,题目就叫“我是红军的女儿”或是“师傅,坨坨在这儿”。司机说不动,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机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时,她真以为是抓排挡找错了地方,她告诉他:“师傅,坨坨在这儿。”
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将开始的夜晚,听到嘉央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水波一样在村子四周起伏荡漾。
彩芹老师的泪水也潸然而下。
这时,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准备上路了。
彩芹老师梦呓一样说:“不要成为一个嫉恨的人。不要看着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别人。”
我推开木门,吸进饱饱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气。走出那条小山沟时,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树林里一片雀鸟的噪,那天天气十分晴朗。
我没有回头。
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流浪多年回到村里时,人们告诉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师和父亲的爱情正式完结。她循着我留在积雪上的足迹走了好长一段,看见父亲伫立在雪地里向远方蓝色的山影眺望。父亲终于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烧灼,慢慢转过身来。
“雍宗。”
子走了,我儿子。”
“那年你从部队上回来,穿着斜纹布的新军衣、马靴。你和另外几个人把新鼓架竖起来,那么沉的木头你们轻轻巧巧就竖起来了。”
“阿来走了。”
“那时我还小,可我当时就迷你了,我躲在墙角边上,树丛后边看你,你用帽子扇走扑到你脸上的牛虻。”
“你阿爸被打死了,我送另一个同伴的遗物回来。”
“可那晚上我梦见我骑在你的马背上,穿过好大一片草地。”彩芹老师往前挪挪冻僵的双脚,“我爱你。”
“要不是你死鬼阿爸是我的战友,要不是我送的是死鬼战友的几样旧东西到他家里,我就,我当时就娶了你阿妈,姑娘,那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爱你。”
“那次回来就有了阿来,知道吗?阿来妈妈那时是另一个死鬼钟爱的女人!”
父亲踩过积雪,那咕吱咕吱的声音渐渐隐逝。
至此,她和父亲实际上并没有存在过的关系正式终结。这关系究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村里人众说纷纭。对此保持沉默的是我,母亲,父亲和彩芹老师自己。
两年之后,她嫁给屠宰季节必来村里的一个供销社收购员。我在县城遇见她时,那个收购员因为贪污罪进了监狱。在她那里我品尝了流浪生活中最饱足的一顿美餐。酒力与居室中昏暗的灯光,使人置身于一种脉脉的摇荡的情意之中。初恋的迷雾又在眼前升起,染上了葡萄酒绯红的光泽。
我不要她再给我斟酒。我啜饮的是另一种经年的醇酒。我看着她把酒掺进透明的玻璃杯中,那水晶体上折射出有棱有角的亮光,酒浆微微荡漾。我禁不住想向她吐露我最初的恋情。
但我拿不准该说我爱你,或者是我曾经爱过你。
她抚摸着杯子说:“其实,色尔古村不是我生根的地方。”
我说那也不是我的地方。
“她严肃地对我说:“那是你根子所在的地方。”
她又噗哧一声笑了,说:“瞧瞧,我们谈着多正经的事情哪。”她把大灯关掉,只剩下床头一盏血红色的小灯。我在她家的长沙发上躺下,脱掉她强迫我换上的她丈夫的散发樟脑气味的干净衣服。她坐在床前披散开头发,脱下衣裤叠好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她的胸衣与裤头和她可人的肌肤是一样的颜色。我睡的沙发在床对面,正落在一片暗影里。她眼中十九岁时的狂热已经消逝,清澈的眼波平静而忧郁。
“我有好多话要对阿来说啦。”
她熄掉灯,窗外一只水龙头在淅淅沥沥地漏水。她说她每夜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龙头拧开一点。一弯新月挂在山边。
静默了许久,她突然说:“过来。”口吻中绝对没有半点张狂与****难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边,看见月光映着她脸腮上浅浅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么聚集起来的一点亮光。她的手滑过我的脸腮和胸膛,说:“你都长胡子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阿爸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她说“你说那是刚强还是软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