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与紫湘,武林,香畹楼忆语
雪落入砚池融化,隆冬便有了倒影。
万籁俱寂也好,她能听清他的话,能在天外回答。
无声戏
自《影梅庵忆语》问世,“忆语体”也随之诞生,民间争相效仿,一时之间,似乎每家院落里都有一个和董小宛一样美艳多情的女人不幸辞世,以供略有文采的夫君哀悼。
《香畹楼忆语》便是这其中的模仿作品之一。即便作者陈裴之的朋友不在读者面前提醒一句“题曰《香畹楼忆语》,仍影梅庵旧例也”,我们也能从文名,以及文字之间明里暗里对《影梅庵忆语》的羡慕及嫉妒看出作者要撰写一篇奇文的志向。
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些模仿之作中,属它最为世人推崇。甚至《湘烟小录》的序言里陈裴之的朋友夸张到说出了这样的评价。
昔琴牧子谓非董宛君之奇女,不足以匹冒辟疆之奇男;今以余观孟楷、紫湘之事,遇奇而法,事正而葩,郑重分明,风概既远轶冒董,即就《香畹楼忆语》与《梦玉词》笔墨而论,尤非雉皋所及。
似乎它大有来头,具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场。“远”、“尤”、“及”这几个字更是把前人踩在脚下。
没有读文章之前,还真的被这架势吓到。读完了文章,我便十分怀疑“水军”这种生物在古代就有先驱,或者陈裴之若生在今天,恐怕会是那种一口气买上百万僵尸粉的人。
没错,我就是在开诚布公地表明我的立场——这四篇文字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篇。
如果不按风花雪月的次序排列,我首推《秋灯琐忆》,其次是《浮生六记》,然后是《影梅庵忆语》,最后是它。其实前两个的喜爱程度是不分伯仲的,但是前者的女主角被描写得有灵有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分加在了她的头上。
忆,是记忆,是回忆,是追忆。说得再美一点,比如张岱有书名《陶庵梦忆》。这应该是一种极轻柔,极温淡的感受。如同缫丝时浸泡在水中绵绵的蚕茧。
语,是细语,是软语,是低语。牛峤《菩萨蛮》里有“君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它不同于“说”、“讲”、“谈”,更和“念”、“道”、“论”相去甚远,它是属于爱人之间的交流,是最私密的情话模式。像牛郎织女,平日里自然“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过到了七夕,有鹊桥相助,地上的人就会“葡萄架下听人语”了。天风再大,也能听见他们的情话。
在这一篇里,显然很多地方是文不对题的。
坏就坏在作者急火攻心,为达到一种怀念之境而下笔如浓墨重彩,很多地方出现了违和的锦绣诗词,一通铺排之下难免分散了文章的精气神,削弱了情感本身的力量。比如《秦淮画舫录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突兀地横陈在那里,像一具美艳的塑料裸模。
若说是在模仿李商隐西昆式的华美,可又处处点破,欠了李诗的那种朦胧和私密感。
我一度带着阴暗的眼光,试做诛心之论,推测在他陈裴之的心里,是不是觉得紫湘的死亡对他来说倒是成其好事了,他可以借此完成一部鸿篇巨制,便能与他崇拜已久的冒董情事比肩,得以流芳百世。
这种情况,曹雪芹的眼光是最老辣的,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在《红楼梦》的开篇就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一番。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
用力,往往适得其反。设计,总是不及天然。
这个道理,明代著名的书法家傅山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他写字“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
而陈裴之的文皆是落在了此类下风之处。
况且,既然是忆语,便并非虚构。那么纪实就该守纪实的规矩,要的就是这一个“实”字。他却粉雕玉砌了一大圈,把往事写成了活生生的一出戏,戏台上的人敷粉涂彩,不见真容。也或者,这便是他求的一个结果,希望自己的人生在后世的眼里具备一种戏感,一种传奇属性。
只是********,从来好戏都是静默的,那锣鼓琴笛一通乱响只求喧哗取宠的,与无声戏比起来,噱头虽多,却实在不够耐看。
好在厌屋不及乌,这篇文章的视角和手法虽不入上流,但文所出现的女性角色还是不乏美者,且各有姿态,可堪回味,欢泣喜悲之间很有入太虚幻境,见众女史拨弦起舞的感觉。
好吧,既然是戏,那就用看戏的眼光去看,入不入戏就在观众本身了。
大宅
现在,你可以假想一下旧日的杭州,天上飘着微雪,一处依水的江南宅邸,门户缓缓洞开,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穿堂游廊上身着银红绣袄的侍女们捧着插瓶的梅花来来往往,内帏深处传来后宅女人们茗茶闲谈的浅笑,白画眉在廊下垂着的一根竹竿上微微蹦跳,和雪色融为一体。这样一个一夜朔风紧,万户门楣白的初雪清晨,皎洁的空气里流动着属于女人的暖和香气。它从她们的唇齿和发丝之间飞来,把素白色的腊月漂染成草长莺飞的春天。
你跨过一重一重的门往里走,丫鬟们纷纷散开。在正堂上,你会看到这座大宅的女主人龚玉晨。她梳略过时的圆髻,两侧皆有婢女侍奉,手持念珠,慈眉善目,虽已有老态,但年轻时卓越的风姿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瞧出端倪的。
她是山西寿阳县知县龚导江的孙女,国学生龚乐的长女。她年轻的时候,老爷喜欢叫她的闺字羽卿,但后来为人母,人前为持重,这个旖旎的称谓便尘封在时光深处了。她是老爷的表姐,长他一岁,乾隆五十七年嫁来杭州陈府,次年诞下长女陈华娵,后一年又诞下长子陈裴之,嘉庆四年生次女陈丽娵。
她擅长诗文字词,辅助老爷陈文述先生编撰了长达十六卷的《西泠闺咏》。只是常常自谦,说久不沾诗文几乎要提笔忘字,风雅之事还是交由年轻人去做。
你再随丫头们往前走,转过抄手游廊入了后院。花房的湘帘一开,眼前是一位梳堕马髻簪竹钗的素衣妇人,她眉眼纤细,静若凌波,手持一卷花谱打量着外头送进来的一盆金边瑞香。她便是老爷的侧室管筠管姨娘,字湘玉,但老爷多是称她鸥波,缘起老爷赠她的一首诗——掌书捧砚坐桐霞,七字新题写碧纱。解为寒光惜佳侠,鸥波仙子碧城花。
在这个以其雅号命名的书房里,她著写了自己的文札《小鸥波馆诗集》。惜才又惜美的老爷更是以“闺房之侣,向为鸥波”为荣,一时之间传为美谈,羡煞一批民间文人,大家都说“莫向鸥波亭上望,风流只一管夫人”。
这个能在《咏西湖诗》里豪言“若把西湖比西子,西湖应是美人湖”的美人显在这座宅院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出了花房,在那背风口的水榭里坐着的便是老爷另一位更年轻一些的妾室,芳名文静玉,小字湘霞。她时常穿着水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行走,如同新开的一树照水梅花。
老爷疼爱她,还变通了管筠的诗句,改作“诗吟第二美人湖”来形容她。而她也确实担得起这个名号。因她不仅擅长诗文,写有《小停云馆诗钞》,还擅长制印,乃一刀老手,更加了不得的是她在书画方面还颇有造诣。她爱画成痴,以至于自己本是高姓,却为着仰慕同为姑苏籍的才女文俶的丹青而改姓文。
她倚在阑干边,喝一口茶看一眼书,吟着“宋齐霜雪梁陈月,玉蕊冰花尽耐寒”的诗句,俨然如同这冬日庭院里的一景。
一池相隔的佛堂里传来晨钟,走近时你可以闻到檀香的清气,听到木鱼的声音。再静一些,能听到手上的念珠在一颗一颗地轻响。
这是太夫人——老爷尚还健在的母亲,也是这座宅子最高权力的象征。她娘家姓查,父亲是国学生敕授文林郎,也算书香世家出身。她和老太爷陈履中风风雨雨走过了这么多年,虽时常有小疾,但与同龄的翁妪比起来已算康健。
自佛堂再往深处走,便是画楼。楼上,老爷另外两位侍妾——蒋蕊兰和薛纤阿。一着朱衣,一着翠衣,在高高阁楼上对弈,掩映着楼台,如花红柳绿。蕊兰喜静,存诗不多,都收录在《杭郡诗三辑》里。纤阿更加灵秀,和静玉一样来自人杰地灵的姑苏,且也通诗画,极擅蝴蝶图,不仅如此,她还和管文两位姨娘一起编辑了《碧城仙馆摘句图》。
而画楼西畔便是陈府得以驰名的女学私塾了。
女学在清朝是个非常独特的存在。
《中国妇女史》中曾经这样描述清朝女人们的生活——取前此二千余年的妇女生活倒卷而缫演之,如登刀山,愈登而刀愈尖;如扫落叶,愈扫而堆愈厚。
刀山是她们所面临的危险,落叶是长久以来堆积而成的宿弊,那个女性人权丧失的年代,仅仅举出空前兴盛的缠足一例便无需再画蛇添足地补充太多理由。
但是祸福相依,或者说衰及而盛,浴火重生,迫害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反而石压笋斜出,她们得到了一些新颖的释放自己的机会。女学出现了。
这里就要说到前面一段话的原型——梁启超在《清朝学术概论》里的观点。
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实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学术倒卷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
文化的环境返璞归真,女人们登完刀山鲜血淋漓的双足也有权踏涉其中了。
清朝之前虽有《女诫》、《列女传》、《女训》、《女史》等等专为女子著写的妇人宝典,但时代不同,环境不同,为量体裁衣,清人蓝鼎元编写了《女学》,淬炼前人的精华,算是后来一系列女学类著作的集大成者。
纵观这本书,以及之后出现的《教女遗规》、《女学言行录》、《女范捷录》,不难发现,对于女性的教育,这些书籍仍然停留在妇德、贞操、母仪、孝道这些层面,女性还是无法得到释放。打个比方,小学生每天在学校听课做题,回来之后父母说我给你买了趣味阅读的书,兴致勃勃地打开,里头却仍然是枯燥乏味的作文规范。
不过,清朝女性和今天的小学生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九年义务教育体制下,凡事宁滥勿缺。而清朝女子们的境遇恰恰相反,学识字能阅读已经很了不起,所以这些书面化的三纲五常虽然没能滋润她们的心田,但好歹让她们受到了重视,让那个男权如天的时代还意识到女人的存在,意识到女人们对受到文化教育的渴望。
女学私塾应运而生,闺阁操练悄然兴起,这其中的带头人要属诗人袁枚了。
他的居所叫做随园。这个园子始终和女人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它的前一任主人叫隋赫德,再前一任主人叫曹寅,没错,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据曹家亲戚的回忆,以及袁枚在《隋园诗话》中的相关记载,这座园子就是那个收容了无数女怨男痴的大观园。
《红楼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其中女子倩影更是最美的一笔。在这个园子里,大家扑蝶赏花,饮酒行令,品蟹烹雪,弹琴赋诗,极尽世间风雅之事。而奇词妙诗多是出自姽婳芳心,倒把宝玉这个七尺须眉生生比了下去。
若干年后,到了一九一三年,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在这里成立了,毕业人数恰巧为九百九十九人,时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而在此之间,女学芬芳未曾断流,袁老先生坐下的二十余位女弟子人人身怀绝技,成为乾嘉时期一道别样的风景。
男女同室,众芳嬉喧,自然有人质疑袁枚这一套是孔孟的面子,娼盗的里子,他大大方方也不避讳,说:“余好诗如好色,得人佳句,心不能忘。”不啻打了那些腐儒们一巴掌——你们看女人始终都只是识得好皮相,心里哪还有地方去盛放她们的才华。
袁枚为这些如花才女们“淋浪涕泪”过,又说“得一知己,死可无憾”。而今天,当我去读他那些巾帼弟子红粉知己们的诗作,也一样感叹,倒不是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能在数百年前与她们相识,只是为她们遗憾,若她们是男子,若她们生在属于诗歌的大唐王朝,今天何以致淹没在偏僻旧籍里,无人得知呢。
几十年以后,一群同样才貌双全的佳人出现在了杭州的陈家庭院。
陈文述,嘉道年间女学的积极倡导者,门下弟子如桃李满天下。
时代变迁,少了很多程朱理学倡导者们对于女学的阻挠,又怀抱着对蕉园五子之类女性集会的雅慕,这些女学生心气日高,眼界渐宽,诗作已经有了新的气象,早已不同于先前女性诗词多是闺怨伤怀的纤小格局。
在《中国女性文学史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她们千人千面,各尽所能的本事——陈氏门下,有词人,有曲家,家庭内外有小说家,济济一堂,尤称多才。
十三岁就能写诗的张云裳,有“穿云惯舞双龙剑,踏月能开十石弓”之句。其夫乃翰林院的青年才俊汤云林。
当时女性文坛的翘楚沈湘佩,夫君是吏部郎中武凌云,且不说她的另两部著作《鸿雪楼诗选初集》和《鸿雪楼词》,单单一部《名媛诗话》就可以让她在今天的文学史上仍然占有一席之地。
诗词绘画莫不精通的才女吴藻,娘家婆家皆是商贾人士,倒有她偏偏出落得这样文采斐然一枝独秀,诗画之外更能自制乐府,一时姑苏城里家家传唱。
另外,还有擅长剑术兼及医理的吴归臣,自给自足卖画为生的冷傲美人汪琴云,既通音律又能制笺的钱守璞,人物画高手王兰修、辛瑟蝉等等,不胜枚举。
而这其中,有一个人是最特别的。
粉围香阵起云台,多少娥眉上将才。精卫有心填海去,娲皇无术补天来。
碧含玉质层层璞,红堕花英点点苔。闲与麻姑话遗事,一杯清浅隔蓬莱。
这首为陈文述《沧桑花月录》而吟咏的诗作出自一位名叫汪端的女子口中。她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儿媳,《香畹楼忆语》作者陈裴之的正妻。
老规矩,我们先来看看她的家世。
她的祖父汪宪经营过当时最著名的藏书楼之一振绮堂,门上来往的都是文化界的名流。父亲汪榆虽然隐居不仕,但也颇有才学,不然汪端和她的姊妹弟兄也不能个个都在幼龄就会读书作诗。母亲梁瑶绳也是书香世家出身,只可惜她走得早,汪端可以说是她姨妈一手带大的。这个姨妈就厉害了——梁德绳,弹词家,作家,书法家,篆刻大师,还通音律会弹琴。她最著名的经历应该是为才女陈端生续写了弹词作品《再生缘》,就是那个广为传唱的孟丽君的故事。梁德绳的丈夫许宗彦是当时兵部的主事,也是天文家,作家,藏书家。他们的五个儿子,也就是汪端的表哥们,不是擅长作曲,就是能编写传奇,反正也都做着和文化有关的事业。而再回过头去往上看看,她的太爷梁诗正是雍正年间的探花郎东阁大学士,她的伯祖梁同书是大书法家,她的表叔祖张云璈是著作颇丰的文学家,她的两位表舅钱树钱杜都是画家……
生在这样一个瑰美的大环境里,想要不受熏陶都难,所以十岁的汪端就已经有了“一夜梨花雨,田畴新水生”这样清新的句子。
时日见长,诵书渐多,汪端对诗词很有了一番自己的见解。比如她一开始最喜欢的诗人是吴梅村和高启,后来独爱高启,因“梅村浓而无骨,不若青丘澹而有品”。
才需有人惜,这个大文化圈里的朋友都十分关心汪端日后的终身大事,汪榆也是四处托人打听寻觅,终于,陈裴之的《春藻堂初集》入了他们的法眼。当即请了友人华秋槎两下里走动说合,嘉庆十二年陈汪两门便缔下秦晋之约,又过了三年,汪端入陈府为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