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你倒无辜……”赵壮语出露出一丝怜悯，嗜血的眼神却全然不是这一回事：“说来简单。六百年前，天理门初代掌门成太道人本为天机教门徒。他生性风流，四处拐骗美人进天机教清修。道门中人喜爱美色倒并非为了一逞****，不过是美人在身边，看着也开心……谁知遇上了你师傅……”
六百年前的又一段秘事，伴着赵壮的连连冷笑，揭开幕来。
成太本是天机教下代掌门中，天理门的使命，也原是天机教使命。
雪睨绿眸生来不详，后陈太祖又为她在天下掀起战火。成太便趁此时机，对南齐国君进言——唯有雪睨入天机教清修，天下才能得以太平。
事情很是顺利。南齐送走了雪睨，天机教得到了美人，世间如天机教所预言般改朝换代。
此后，成太回到天机教中，与雪睨相伴清修数年。
起初只是看着美人觉得开心，后来却沉沦在雪睨的绿眸中，暗生情愫。
天机教掌门看出成太心思已不在清修上，多次提醒未让他迷途知返。此时雪睨与同时拜入天机教门下的好友冥虚清修小有所成，成为下一代天机教长老的预定人选，得知了天机教真正教义，却深感不赞同。
清修之人便该舍弃尘世，世间改朝换代与他们何干？
红尘之中，不需要道门中人行走的痕迹。
天机教中，有此想法的门徒亦不在少数。
因而，雪睨与冥虚皆全力支持另一位有掌门资质的师兄，惹恼了正为情所苦的成太。
几番明争暗斗下来，内讧已趋于白热，甚至有弟子因此丧命。掌门权衡再三，因成太身陷情尘而放弃了他，另立那一位道人为掌门。
成太情念成空，带支持天机教原理念的弟子愤然出走，另立天理门。他再无心飞升，自称既然是红尘中的道士，便该在红尘中生生灭灭，再也不去习岐黄之术。
成太对雪睨怨恨难消，也对碍他好事的冥虚放不下心结，临死之际怨恨之心更是高涨，因而传下遗命，绝不放过雪睨与冥虚。
若是雪睨与冥虚死了便好，若是死不了，他也不会让她们在天上逍遥！
“奇怪了……”
萨仁格日乐听了这一段爱恨情仇，歪着脑袋大感不解。
“初代掌门爷爷要对付的人是雪睨阿姨与冥虚阿姨，关紫荆姐姐什么事？”
赵壮尴尬地咳嗽一声：“话虽如此，紫荆冠人毕竟是雪睨闭门弟子，理应与她一视同仁……”
“可是……雪睨阿姨与冥虚阿姨既然六百年不老不死，大概已修成地仙之身，天理门对付得了她们么？你杀了雪睨阿姨的弟子，不怕她来找你报仇么？”
“对啊……”赵壮颔首，被萨仁格日乐的童言童语一语点醒。
赵壮虽是道门中人，但在军中行走多年，又时时与身陷权谋斗争中，心思更像一名寻常武人。
他和道门中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不觉得杀生有错，但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若论天机教与天理门渊源，雪睨也算我师祖……便当我没说过……”
“多谢前辈高抬贵手。”紫荆啼笑皆非，这个人先前还信誓旦旦要杀了她，变脸却比翻书快。
“那便恳请前辈施术。”
“好。”
赵壮应道，咬破指尖，以血四处写符。乾泰宫中新魔初成，内核里尚有会转化干净的厉魂，此时被天理门秘术净化，各自散去，新魔们失去了力量，维系不住魔神，不多时化作微尘。
这些微尘将随风飘荡，待进入另一处魔域，才能再度聚形。不过，那便与赵壮无关。
可怜后陈六百年雄踞天下，历代君主威震四海，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
福达肉身尚未气绝，魂核虽被后陈历代先祖吞噬得差不多，却还勉强维系在肉身之上。
因而，魔域消去之际，福达转醒过来。
“爷爷！”萨仁格日乐首先发现福达异状，含泪扑上去。
虽然福达制造了乾泰宫的煞气，又将此处化为魔域，然而无论如何，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福达咳出一口甜血，转动混浊双眼，见到一旁抱臂自处的赵壮，颤兢兢怒指他，愤声道：“杀了他……是他杀了殿下……”
紫荆听闻此言，才发现远处的陈齐尸身。
殿下……
一瞬之间，紫荆面上血色尽褪。
陈齐命绝？
那一心要谋皇位，冷血无情，却在别离之日目光灼灼恳求她留在身边的乖僻少年死了？
怎会如此！
泪水溢出紫荆面孔。
她只是看着他的尸身，怔怔不动。
她无法动弹。
陈齐尸身倒在十步开外，于她而言，却相隔着天与地。
“杀了他……”
福达之言犹在耳边回响。紫荆抬头，眼中尚且泛着泪光，语中已隐隐含着一丝怒气。
“前辈，是你杀了殿下？”
赵壮一摸鼻子，尴尬道：“我明面上是晏王殿下的人，晏王与皇太子一同逼宫，于情于理都该杀了享王殿下……”
“道门中人为何屠戮生灵？”
“天理门又不是寻常的道门中人……”
“可是殿下死在你手中！”
紫荆愤然打断赵壮。赵壮愕然，见紫荆压抑不住怒气的模样，心中一动，摸着下巴笑了。
“紫荆冠人，我有些不明白。天机教门徒意在清修，红尘中的生生死死，与你们无干。那么，殿下死于此处，是他的命，你又为何愤怒？”
“因为……”
紫荆诺诺回道，话音轻若自语——因为，他是陈齐，相识一场，昨日以为他会为达成所愿而一直活下去，今日便横尸眼前。不该生气么？
“再者，因我杀了享王殿下，紫荆冠人是打算手刃我，为他报仇……”
紫荆木然摇头。
冤冤相报何时了。她虽怒，却不恨。
“那么，紫荆姑娘为何还要指责于我？我杀他杀错了么？”
“红尘之中……每一条性命皆来得不易，你视人命如儿戏，难道不怕今日之因成他日之果？”
“何谓因？何谓果？红尘之中事事息息相关，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皆在命理之中。你我不过是依天命而行动，纵然今日我杀了人，那是我命中定数。若论报应，是该落到依命而动之人身上，还是该落到定下我命数的‘天命’身上？”
赵壮反问道。
当世道门中人讲究因缘天定，“天命”却与“果报”相互矛盾。
人的命运既然早已注定，那么，恶人为恶，也该是他一早注定的命运。为何人们只觉得恶人的所作所为错了，却不觉得“天命”有错？
然而，天命即为上天之理所定下的命运轨迹，它不会有错。
所以，天理门内大多门徒都觉得，红尘种种千丝万缕，无人有错。
为推动世间改朝换代而谋算人命的举动，自然也不是错的。
只不过是，人们都在合适的时候，去做合适的事。
紫荆被问得哑口无言，怔怔望着远处陈齐尸身。
原来，殿下的死是命么？
那么，为何心中的怒火不能平息？
“紫荆姐姐，你怎么带着阿当罕哥哥的返魂玉？”
发怔之际，紫荆忽然听到萨仁格日乐在耳边如此说道。
随即，萨仁格日乐将小手探入紫荆怀中，掏出了那一块墨玉玉佩。
“这是……唐先生用它交换孙将军的性命……”
紫荆解释道，忽然心中一动，按住萨仁格日乐肩膀，急急道：“你会用它，是么？”
“嗯……”萨仁格日乐颔首。
“那你用它救活殿下！”
“啊……咦咦咦咦咦？”萨仁格日乐大惊，慌忙摇晃双手：“不行不行！这是大姐敖登送给阿当罕哥哥保命法宝，我不能擅自动用它！”
“唐先生已将他转赠于殿下！唐先生就在宫外，不信你可去问他！”
“那……好吧……”
萨仁格日乐决定相信紫荆的话，暗想紫荆姐姐现下这么着急，先复活那享王哥哥要紧，暂且不去问阿当罕薛禅，以手结印，正要施术。赵壮见状赶紧拦住他。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让享王殒命，你们把他救回来，我不就白费功夫？”
赵壮说道，往陈齐尸身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微微失神。
陈齐体内，有寻常人肉眼不可见的黑气微弱地游走。
那是魔气。
想来是方才魔域被僵化，有些魔气还未来得及散去，藏进了乾泰宫的尸骸中。
随即，赵壮眯眼四下打量，许多官兵的尸体中，同样有魔气蔓延。
世人常说魔由心生，实指魔以生人魂核为食。现下陈齐尸身中的魔气微弱，成不了气候。待陈齐复活，只能与他的魂核融为一体，慢慢将他的生魂蚕食。
如此一来，陈齐数年后心念必定会被魔气影响，性子越发暴戾嗜血。
……难道我推算有错？
赵壮立刻想到了——他经由数年观察，一直以为亡国之君会是受了七年欺压，心性早已偏执的陈祥。
若是享王登位……这样一名肉身魔魂的男子成为后陈国君，后陈必亡！
“不过……算了……”
赵壮似是怜悯一般，慢慢靠近陈齐，蹲于他尸身前细细观察。
同时手指微微动作，迅速画了一道符印，将魔气压制到陈齐身体深处。
“天理门向来依命理行事，你们此刻能让他起死回生，我又不见得阻止得了你们。因此，或许享王殿下命中注定该有死而复生这一遭……”赵壮望向紫荆：“紫荆冠人，今日你们所为我可以坐视不理，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一事。”
“何事？”
“享王殿下复活后，你离开安康城，后陈灭国之前，不得再入尘世。”
“前辈为何会提此条件？”
“紫荆冠人，恕我直言，你与享王殿下牵扯过深，若是你日后又放心不下他，阻止他成为亡国之君。我今天所作所为，岂不是白费力气？”
赵壮看了一眼陈吉尸骸，心中又道。而那晏王，岂不也白杀了？
“殿下……会成为亡国之君？”
“先前我细说天理门与天机教过往，想来紫荆冠人也对天理门教义有所领会。我千辛万苦要暗助一位亡国之君上位，原本以为此人该是皇太子，如今看来，享王殿下既然死而复生，后陈国君的宝座也该由他来做。故而，他才是那一位亡国之君。”
紫荆哑然。
她现在可以救陈齐，却被赵壮告知陈齐将来会为祸世间，理由却是极其莫名——天理门推测后陈会在下一朝亡国，陈齐活下来便是亡国之君。
“呃……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