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
石室并没有其它可以出入的地方。
他们将四壁高张的锦绣掀起,甚至连铺在地上的毡绒也一块块翻开,都毫无发现。
四人终于停止了搜查。
常护花走回原处坐下,又望着杨迅。
这一次杨迅再无话说。
常护花等了片刻,杨迅仍不作声,才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也许?’
杨迅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了。’
常护花说道:‘那么,听听我的也许如何?’
杨迅道:‘正要听听你的意见。’
常护花道:‘也许在一声惊呼之后,他便躲进这里来,到书斋没有人了,就在内打开暗门悄悄离开。’
杨迅瞪着常护花,正想说什么,常护花已接道:‘这其实是最合理的解释,否则……’
杨迅道:‘否则怎样?’
常护花道:‘我们就得接受吸血蛾的事实。’
杜笑天一旁突然插口道:‘听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在怀疑吸血蛾的存在,一切都是虚构出来。’
常护花道:‘我是这样怀疑。’
杜笑天道:‘那样你对他似乎并没有好处。’
常护花笑笑,道:‘也许他闷得发慌,跟我们开开玩笑。’
杜笑天听得出常护花在说笑,一笑不语。
杨迅却认真的道:‘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常护花道:‘我也知道他不是。’
他张目四顾,随连道:‘我们似乎忘记了进来的主要目的。’
他们进来的主要目的原是为了找寻崔北海那一份详细的记录。
杜笑天一言惊醒,道:‘那一份记录我看他就是收藏在这个地方的了。’
常护花点头道:‘在这个书斋我看还没有第二个比这个石室更安全,更秘密的地方……
杨迅迫不及待的截口问道:‘记录在哪里?’
常护花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目光转向身旁的桌子。
桌面上正放着十多卷画轴,下压着一封信。
每一卷画轴之上都写有字,却不是‘野渡人舟自横’‘断虹远饮横江水’之类的画题,而只是日期。
‘三月初一’‘三月初二’‘三月初三’……‘三月十四’!
这莫非就是他们要找寻的那份记录。
杨迅杜笑天崔义三人,不约而同围上来。
常护花亦自站身子,却先将那封信拿在手中。
那封信却不是崔北海留给他,信封上写的很清楚,由他暂时保管,在崔北海死后面呈太守高天禄拆阅。
杜笑天看在眼内,亦自在怀中将崔北海十五那天晚上交给他的那封信拿出来。
一样的信封,一样的笔迹。
常护花奇怪的望着杜笑天。‘这又是什么回事?’
杜笑天连忙给他解释,重复崔北海十五那天晚上的说话。
常护花静静听着,一直到杜笑天说完才道:‘这个人做事向来就这样谨慎。’
杜笑天点点头,将信收起。
常护花亦将他那一封信收入怀中,道:‘在未证实他的死亡之前,他这两封信,你我还是各自保管,待证实之后,才一齐呈与太守对照!’
杜笑天道:‘他也正是这个意思。’
常护花随即拿起了写着三月初一的那卷画轴道:‘现在该看看这些记录的了。’
说着他就将那卷画轴在桌面上摊开。
画布上果然没有书画着画,只是写着字,记载着三月初一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三月初一那天的晚上,崔北海第一次看见吸血蛾。
七星夺魂,一剑绝命,但是七星绝命剑出手,却未能将那只吸血蛾击杀。
剑一到,那只吸血蛾便幻灭,魔鬼般消失。
崔北海的画不好,字同样很糟,忽忙中写来,措辞方面更就不用说。
字固无足轻重,修辞也一样,因为这十四天以来他的遭遇,就随便写来,已足以令人看的心惊动魄。
事情的发生,本就已动魄惊心。十四卷画轴,详细的写着十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一卷正好就是一天。
凄迷的灯光下,字里行间彷佛散发着一股妖气。
诡异的妖气,恐怖的妖气。
四人不觉都先后打了一个寒噤,目光却再也无法离开。
三月初一,三月初二,三月初三……
开始的三卷,常护花只是慢慢摊开,字字细读,到了第四卷,动作不觉便快了,越来越快。
杜笑天、杨迅、崔义三人的眼睛,居然全都跟得上常护花的动作。十四卷画轴读尽,常护花几乎就喘不过气来。杜笑天三人更几乎窒息。妖气彷佛已然从画轴透出,在石室弥漫起来。常护花将那第十卷画轴放下,一双手虽然不至冰般冻,却已经水般冷。
杜笑天、杨迅的面色亦发白,崔义一个身子更颤抖起来。
他们都已感觉崔北海那一份恐怖。
四人竟全无话说,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是全都已在妖气中凝结。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笑天终于打破静寂,道:‘这原来关系他妻子的清白,难怪他难以启齿。’
杨迅连随道:‘他那个妻子难道真的是一个吸血蛾的化身,是一个蛾精?’
杜笑天没有回答,也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崔义实时叫了起来:‘我绝不相信这是事实。’
又有谁相信?
杨迅苦笑道:‘你绝不相信。岂非就是肯定你的主人在说谎。’
崔义怔住在当场。
杨迅转顾常护花,道:‘常兄又认为如何?’
常护花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他同样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话。
崔北海的脑袋如果有问题,实在没有可能写得出这份记录。
难道这毕竟是事实?又一阵沉默。
杜笑天再次打破静寂,这一次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常护花的目光应落在杜笑天面上,忽然道:‘杜兄,这两天你有没有见过他那个妻子?
杜笑天一怔,道:‘易竹君?’
常护花奇怪的道:‘除了易竹君之外,他不成还有第二个妻子。’
杜笑天摇头道:‘没有。’
常护花道:‘然则何以我一问起她,你就这么奇怪?’
杜笑天道:‘我只是奇怪你突然问起她。’
常护花道:‘问起她,当然有原因,你先回答我再说。’
杜笑天道:‘十六那天晚上,她知道了崔兄失踪,曾经走来书斋向我打听,昨日傍晚我前来探问崔兄有没有回家,也是她接见我。’
常护花道:‘这就真的奇怪了。’
杜笑天苦笑道:‘奇怪什么?’
常护花道:‘你不明白?’
杜笑天摇头道:‘最好你说清楚。’
常护花道:‘方才你看过那份记录的了,你难道不觉得记录中的部份语句太激动?’
杜笑天点头。
常护花接道:‘那份记录骤看之下,不难发觉,他的心中存着非常可怕的念头。’
杜笑天道:‘什么念头?’
常护花沉声道:‘他很想杀死易竹君与郭璞!’
——他们如果真的是存心害我,就绝不能对他们客气,无论是人抑或是蛾精,都非杀不可?
崔北海在三月十二那卷画轴之上确是曾经这样表示。
杜笑天也有记忆,点头道:‘不错,他是有这个意思。’
常护花接道:‘也许我说得过份,照记录看来,他对于吸血蛾这种东西显然深存恐惧,可能就因此脑袋出了毛病,将自己的妻子看成吸血蛾。’
杨迅道:‘这若是事实,易竹君只怕活不到现在。’
杜笑天道:‘他如脑袋出了毛病,易竹君死亡,他的失踪反而就不难理解。’
他打了一个寒噤,接下去道:‘因为大可以说是他将易竹君当做吸血蛾杀掉,畏罪躲起来。’
常护花道:‘如此更可以将记载中的种种怪事,完全当做是他的胡思乱想。’
他说着忽然摇头,语声一顿又接道:‘问题是那些吸血蛾,郭璞易竹君虽然都没有看见,却也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见,除了他,还有你。’
杜笑天斩钉截铁的道:‘我的确看见,三月初二与十四两日的记载,的确是事实。’
常护花微喟道:‘所以才成问题。’
杨迅又插口问道:‘那么应该如何解释?’
常护花道:‘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三人中一定有人说谎!’
杨迅瞟了杜笑天一眼,道:‘你说的他们三人是指哪三人?’
常护花道:‘崔北海、易竹君,和郭璞。’
他随即补充一句:‘这只是推测,在未看见那些吸血蛾之前,对于吸血蛾作祟这种可能,我们暂时也不完全否决。’
杨迅道:‘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
常护花道:‘无论如何先将崔北海找出来,除非那些吸血蛾非独吸血,连他的骨头,连他的肌肉都吃光,否则,即使他已经变成一个死人,也应该有一具尸体留下。’
杨迅脱口道:‘尸体在哪里?’
常护花不禁失笑,说道:‘我如何知道?’
杨迅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道:‘我们到处再小心找找,说不定,这一次能够找出来。
常护花道:‘在找寻尸体之前,我们得先见两个人。’
杨迅道:‘谁?’
常护花道:‘易竹君、郭璞,在他们口中,我们或许就能够有一个明白。’
杨迅道:‘他们也许真的一如崔北海怀疑,是吸血蛾的化身,是蛾精!’
常护花道:‘事情只有更简单!’
他缓缓转过半身,道:‘在我们离开书斋之前,我将会封闭这个石室。’
杨迅道:‘应该这样做,我也会派几个手下,轮流在外面防守,这么多金银珠宝,要是失去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常护花道:‘金银珠宝倒是其次,最怕不知道这里的人,无意闯进来,触动其它的机关。’
杨迅吃惊问道:‘这里还有其它的机关?’
常护花道:‘玄机子那一派的机关设计,据我所知绝不会只是一道两道。’
杨迅倏的笑起来,道:‘我们不是已走遍整个石室,又何尝遇上危险。’
常护花道:‘这也许那些机关一时失灵。’
他转顾那边入口,道:‘就拿入口那道石门来说,应该是装置了机关,紧紧的闭上,可是我们进来的时候,门却已大开,岂非一个很好的例子。’
杨迅不由自主的点头。常护花又道:‘那些机关也许就是一时失灵!’
这句话说出口,门那边突然传来了‘格格格’的一阵异响。
常护花当场面色一变,道:‘我们快离开这里。’
他听到,杨迅三人当然也听到。
听他这一说,杨迅的脸庞立时青了,第一个奔了过去。
常护花是最后的一个,他才踏出石室,那道石门便已缓缓在内关闭。
杜笑天眼都直了,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护花瞪着那道石门,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或者那些失灵的机关现在已经回复正常。’
杨迅那边叫起来,道:‘简直就像妖魔鬼怪在作祟一样。’
语声从上面传来,他的人赫然已经在上面那幅千手观音的木刻旁边。
这个人一惊之下,跑起来简直就比马还快。
人心难测,天何尝易测。本来明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昏暗。一天的乱云。
阳光乱云中漏出,淡而散。云来雨亦至。如丝的细雨,烟雾一样的细雨。
庭院的朝雾方被阳光蒸发,现在又陷入雨烟中。庭院中那座小楼,当然亦在雨雾中凄迷。人,并没有例外。
小楼人影凄迷,和烟和雾,化作一庭幽怨。
人独坐窗前。
人本来年轻,青春却似已消逝,就只有一双眼睛,犹带着青春热情,闪亮的眼瞳,一如两团黑色的火焰,仍然在燃烧。
易竹君!常护花远远的看见易竹君,心头不知何故就苍凉起来。
杜笑天、杨迅,甚至追随他们左右的十几个捕快,也似乎被这一庭幽怨感染,神态也变得落寞。只有一个人例外,崔义!
崔义一面的憎恶之色。这是因为崔北海那份记录影响。
一个忠心的仆人对于谋害自己主人的凶手当然不会有好感。憎恶中隐现恐惧。
那份记录如果是事实,易竹君就不是一个人,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是一个蛾精了。
这无疑是一件吓人的事情。事情现在却未能够证实。
崔义总算还没有忘记这一点,还明白易竹君现在仍然是什么身份。
是以进入内堂,他虽然大不愿意,依旧先走到易竹君的面前请安。
易竹君淡淡的望了他一眼,道:‘这几天你到哪里去?’
崔义道:‘奉主人之命,走了趟万花山庄。’
易竹君道:‘是主人吩咐你去的?’
崔义头低垂,道:‘是。’
易竹君连随问道:‘主人派你去万花山庄干什么?’
崔义道:‘请一位朋友到来。’
易竹君‘哦’的一声,问道:‘哪一位?’
崔义道:‘万花山庄的庄主,常护花常大爷。’
易竹君想想,道:‘人到了没有?’
崔义道:‘已到了。’
后面的说话尚未接上,常护花便自跨进大堂,两三步上前,作揖道:‘常护花见过嫂嫂。’
这来得未免太过突然。
易竹君慌忙起身回以一礼,正想说什么,常护花又道:‘崔兄大概还没有在嫂嫂面前提过我这个人。’
易竹君道:‘提过一两次。’
说话间,杨迅杜笑天已然相继进入。
易竹君瞟了他们一眼,道:‘杨大人、杜大人也来了?’语气虽然惊讶,面容却无变化
她出身青楼,认识杨迅也并不奇怪。
杨迅、杜笑天各自一揖,却还未开口,易竹君已接道:‘两位大人这么早到来,莫非已有了消息?’
杨迅摇头,心中却在冷笑。
——你这个女人,倒装的若无其事。
这句话他当然更不会出口。
杜笑天一旁旋即问道:‘嫂夫人这方面又如何?’
易竹君道:‘还是不见踪影。’
常护花接口问道:‘崔兄失踪的那一天,嫂嫂有没见过他?’
易竹君不假思索,摇了摇头,道:‘没有。’
常护花道:‘然则嫂嫂最后的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易竹君道:‘三月十三。’
常护花道:‘崔兄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
易竹君又是摇摇头,说道:‘什么都没有说,远远看见我,就慌慌张张的回头走。’
常护花沉吟起来。根据记录的记载,崔北海在三月十三的那一天曾经走遍整个庄院,到处搜寻证据。
他沉吟着道:‘三月十二那一天又怎样?’
易竹君没有立即回答,上下打量了常护花一眼,忽然道:‘叔叔与官门中人,想必时常有来往。’
常护花一怔,莞尔道:‘嫂嫂这是指,我方才的说话就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易竹君道:‘不敢。’
她接道:‘由月初开始,你这个兄弟的言行大异平日,一连十多天,不时的嚷着看见什么吸血蛾,有时更闹得天翻地覆,连窗户都拆掉,我实在担心他的健康,所以在十二的那一天,找来了我的表哥郭璞替他检验一下,却发觉并无不妥,但到了一起用膳之时,才挟了一个水晶蜜酿虾球进口,就呕吐起来,说那些水晶蜜酿虾球是吸血蛾球,狂笑着奔了出去。这就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易竹君的叙述与崔北海的记载并无出入。
常护花听说又沉吟起来。
易竹君亦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常护花。她的面色异常的苍白,简直就全无血色。
苍白中隐泛玉青。
杜笑天、杨迅、崔义偷眼望清楚,也不知怎的,竟由心寒了出来。
——这个女人莫非真是一个蛾精?
连常护花不觉也起了这种念头。
易竹君却似乎并没有觉察,一张脸始终木无表情,就像是一个活尸。
常护花沉吟了片刻,倏的叹了一口气,道:‘嫂嫂,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易竹君道:‘叔叔无妨直说。’
常护花道:‘我们准备搜搜这个内院,未知嫂嫂能否答允?’
易竹君左右瞟了一眼杜笑天、杨迅,又瞟了一眼崔义,道:‘这件事依我看已由不得我作主。’
常护花没有作声。
易竹君的目光回到常护花的面上,道:‘我早已听说叔叔忠厚待人,大概是怕我难堪,所以尽管没有必要,还是先问取我的同意。’
常护花道:‘嫂嫂言重。’
易竹君道:‘未知要搜寻什么?’
常护花道:‘崔兄的下落。’
易竹君一愕,道:‘你们怀疑他是在这里?’
常护花道:‘庄院内外所有的地方,我们希望都能够搜查一下。’
易竹君倏的问道:‘叔叔是今天才到的?’
常护花点头。
易竹君道:‘那是否知道,这两天杜大人已经在这个庄院一再搜查?’
常护花道:‘我知道杜兄已经搜查的非常仔细,只漏了这个内院。’
易竹君道:‘内院有多大地方,人若是在内院,我怎会不知道?’
常护花道:‘杜兄也是这个意思,问题在……’他欲言又止。
易竹君追问:‘在什么?’
常护花一声轻叹,道:‘人也许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易竹君面色一变。
常护花叹息接道:‘死人绝不会弄出任何声响。’
易竹君沉默了片刻,道:‘既然有这种怀疑,最好当然是搜查一下,我给你们引路。’
常护花道:‘岂敢劳烦嫂嫂。’
易竹君摇头道:‘不要紧。’
她缓缓走了出去,旁边的两个侍婢不必吩咐,上前陪奉在她的左右。
易竹君随即右手轻抬,搭着右边那个侍婢的肩膀。
她的手纤巧而美丽,白如雪,晶莹如玉石,并没有丝毫血色,简直就不像是人手。
她的腰堪细,风穿窗吹入,她的人彷佛便要被风吹走。
常护花走在她后面,一切都看在眼中。
像这样弱不禁风的一个女人,他实在难以相信竟然是一个蛾精,一个吸血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