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这样的大家岂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可他脸上并无惭愧之色,只是长叹一声,抬头长吟道:“至如轩冕之士,苟不能匡化辅政,佐时益世,而只是献媚求利,厚自封之资,丰私家之积。此沐猴而冠,尚焉足道哉!”
吟完回首看向如佳,笑道:“这是张载大人刚刚写就的一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沐猴而冠,他骂老夫只是一个戴着官帽的猴子。”
“什么!他骂您是个‘畜生’!”如佳惊叫一声。
“胡说什么!”刘琨瞪着如佳喝止其。刘琨知道自从看了石崇、王敦恶毒表演,如佳一想到士族就来气。可是,她怎么可以一而再得奚落德高望重的王戎哪。”
王戎却没有一丝的不高兴,他止住刘琨,说道:“不要批评你家夫人,妇人有如此见识,已经不易了。”
他的神态超然:“老夫恰恰认为,士族都‘厚自封之资,丰私家之积’才能天下太平,所谓人人都修身、齐家、立业,天下自然平,何须再平天下。”
魏晋士族尚清谈,而这王戎和其堂弟王衍可是其中泰斗级人物。这一席玄之又玄的话,说得美妙动听,滴水不漏。
刘琨拜服。
王戎的清谈雅致被勾引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二十年前,我大晋‘替天行道’,讨灭东吴孙氏,老夫有幸也为一军元帅,得胜班师回朝,武帝亲自接见我及我的重要将领、幕僚十余人,当面嘉奖。武帝兴致很高,其间询问群人‘治国之道’,刘伶正为我的参军,当场回答应作‘无为之治’。武帝大怒,批其无益于世事,随后还下令免了刘伶的官。刘伶恐再获罪,此后纵酒放诞,竟一醉人生路。”
“其实刘伶的政治主张是,使士族清静无为,淡泊名利,士族安安分分,则天下太平。贾后安安分分,不去害太子,仍会是富贵之尊;孙秀不蛊惑赵王称帝,仍然可以位极人臣。追名逐利,反至富贵不保,身首异处,贻误终生。”
一席话听得刘琨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相爷此说真是醒世箴言,今日您总揽权机,协调各方,正是您的主张发扬之时。”
听到刘琨的话,王戎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沉默许久。他一直关注刘琨的成长,也认为刘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是现在政治上欠缺火候,还是有些幼稚。其实王戎心中也很忧虑。现下只有他和刘琨,正好一吐心中不快,也算点拨一下刘琨。于是对刘琨说道:“前朝有鉴于官僚士族化,创制‘九品中正制’正是为了评定士族才能,多大的才华,做多大的事。使士族各安天命,安居乐业。我在尚书省任这一年多,对尚书省内的官员都是以品级高下取材。尚书省内职务高者定是士品品级高者,这样才公正,人无怨言。”
“可是你知道当今天下大权尽在大司马齐王手中,他所新立‘五候’,权倾天下,他们的品级最高也才四品,士心不服,国本动摇,朝政恐将败坏。”
说完,王戎叹息不已:“首先,‘中正’在评选过程中就不公正,将家世当成评选的第一标准,有违‘唯才是举’的原则。但更可怕的是,作为一项明准的制度,就算他有瑕疵,也应严格遵守,后面再慢慢改善。”
“当年是我请王衍给孙秀定的品级,只有六品,是为中下,只能做个九品官,可他却凭着几分狡黠,做上了一品大员,天下岂能不乱。”
如佳听闻王戎的高论,知道他是维护士族统治论的,就对王戎说:“通过‘清静无为’的道德教育,使士族循规蹈矩,是一个理想化的做法。在这个肉欲横飞的世界里,道德不能靠人的自律来完成。其实西汉一直以荀子的理论治天下,‘人生而有欲’,所以要用‘礼、法’治天下。”
“你是不是认为当今之世,缺乏‘礼’教?”王戎平静的问。他很自信,虽然魏晋崇尚玄学,但他们更多的是把玄学当成儒学理论的补充。虽然有些名士有裸奔、酗酒等怪诞行为,但是他们不滋事,不生非,整个士族社会还是有礼数的。九品中正本身就是讲礼数的,有上下尊卑的。“玄学”破坏“礼数”,是早被玄学家批烂了的论调。
这么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妇人,顶多也只是知道儒家的几句老掉牙的陈词滥调。王戎这等玄学大士自然不会把这个“女娃”看在眼里。如佳的爷爷在朝中做三公,王戎是认识的,如佳的父亲、叔叔们来京城也都要到王戎府,以子侄礼拜访一下。王戎对清河崔氏还是很了解,清河崔氏是个抱残守缺的儒学家族,没什么了不起,清河崔氏也比他们琅琊王氏差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