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济在教学中,常常把自己接触到的国外的各种各样的新思想介绍给学生。那时他读了浮田和民的《新国民之修养》一书,极感兴趣,在日记中称“浮田氏则真有学者之价值,其学说将来必为日本社会中之一大势力”(1914年9月25日)。在翌日的日记里,他写下了读该书的心得:“浮田和民极言日本现在之教育制度斯丧人才,其弊在于偏重注入智识主义与画一主义。谓学校之试验(按:指考试),其弊较中国从前之科举更甚;盖科举仅害一部分欲为官吏之士人,日本今日之学校试验,则遍害社会中各种类之人也。其持论谓:青年处于此恶制度之下,当不以试验之分数为意,课之可缺者缺之,可以迟刻(按:指迟到)者则不妨迟刻,省出精力独自研求,务求实益。能不入学校更善。”这个思想显然给了毛泽东很深的印象。他在《体育之研究》一文中说:“中学及中学以上宜三育并重,今人则多偏于智……吾国学制,课程多于牛毛……观其意,教者若特设此繁重之课以困学生,蹂躏其身而残贼其生……”在给黎锦熙的信中,他说:“弟对于学校,甚多不满之处。”(1917年8月23日)“我一生恨极了学校,所以我决定不再入学校”(1920年6月7日),而主张“另立自修学社,半工半读”。毛泽东不但这样说了,而且这样做了。杨昌济传授而又为其得意门生所接受的这些思想,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后,还起着作用。毛泽东所倡导的教育革命,主张精简内容,反对以学生为敌,提倡自学,认为老师讲得不好学生可以睡觉,等等,其思想之发轫,当始于此时。
1918年夏天,杨昌济应蔡元培校长之聘,出任北京大学教授,讲授伦理学和伦理学史,举家迁往北京。这时正是五四运动前夕,新文化运动进入高潮,北大师生最为活跃,各种组织、社团和刊物很多,系内有,跨系校的也有。杨昌济参加了哲学研究会和进德会等活动。1919年10月,邓中夏、黄日葵、许德珩等进步学生办《国民》杂志,杨昌济在该刊创刊号上发表了《告学生》,这是他毕生教学生涯中最后一篇文章。文中表达了对青年的热切期望,以及对新思潮的态度。杨昌济这时的思想倾向仍属于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未能脱离“教育救国”的理想,同已开始宣传马克思主义和十月革命的李大钊、陈独秀很不相同,但也不同于胡适所认定了杜威的实用主义,而是要积极研究各种西方的新思潮,根据中国国情,“斟酌古今,权衡中外”,加以比较抉择。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值得多作一些摘引。
文章开头就说:“今日我等之急务,在树立一种统一全国之中心思想。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者,在于有思想,而人品所以有圣贤庸众之分,亦以其思想之高尚或平凡而区别之……个人有个人之主义,民族有民族之精神。无有个人而无主义者,亦无有民族而无精神者。惟主义有纯驳,精神有盛衰而已。近日中国与万国交通,政治上复经极大之变动,思想界遂生非常之混乱,新旧冲突,青黄不接,群众苦之,青年尤甚。所生贤圣之士,学问、思辨共讲其事。务取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种种问题——加以新研究、新解释,斟酌古今,权衡中外,审思中华民族在世界之地位,审思自己对斯世当取如何之态度,在一己则立一贯通一生之思想;在一国则立一百年远大之规划。此乃我辈今日之急务也。”文中认为,根本办法仍在“唤起国民之自觉”。“国民自身国家之本体也。本体一环尚有何说?今日中国国民实迫于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之时也。”而“欲唤起国民之自觉,在于少数贤智之士”,有赖于这些“先知先觉”。“古来一种学说,倡之者不过一二人,而辗转流传,卒遍海内,流风余韵,久而益新。盖真理恒得最后之胜利,但患所言之非真理耳。苟为真理,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未有不如斯响应者。故欲唤醒国民,先在醒自己,己苟自觉,斯能觉世。从事学问之研究者,可以奋然而起也。”以下关于学者自处之法。“一在贵我,一在通今”。
老师这种“贵我”、“通今”的教导,“知行合一”、“实践为本”的学说,被老师最看重的学生毛泽东,是一生实践了的,在言行中全面发挥了发展了的。综观毛泽东一生,尤其晚年,实践家的品质高于理论家的品质,不能不说同杨昌济当年的熏陶是大有关系的。
文中还写道:“实行之中含有二义,一贵坚忍,一贵勇敢。勇敢和坚忍,其实一德也。勇于创始,忍以要终,要本于意志之力。人生斯世,无在而不须苦战奋斗。不解苦战奋斗者,无生存之希望者也。”“至于廓清旧说,发挥新义,尤有资于勇敢。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能行人之所不敢行,此乃圣贤豪杰之所以异于庸众也。非常之勇,黎民所惧,及其既成,天下晏如。彼圣贤豪杰有超世之识,盖世之气,见之真而守之固,能为天下之原动力,而不待人之后兴。今日之欧洲战争,乃全世界之大改革、大整顿之时代也。中国立于此全世界大改革、大整顿之时代,亦不能不为大改革、大整顿。而欲为如斯之事,非勇者不能,吾故标一尚勇之义,为海内人士正告焉。”
杨昌济到北京后,还直接帮助了新民学会会员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鼓励毛泽东、蔡和森等这一批优秀的湖南青年来到北京,直接沐浴了北京的新思潮春风。可是,过于劳累的一代经师、人师,却一病不起了。杨昌济不幸于1920年1月17日病逝。对于所敬仰的老师去世,毛泽东很觉悲哀。当一些教育界名流和杨昌济的生前好友联名发起募捐,为遗族生活集资,毛泽东也列名为发起人。比起当过总长次长的蔡元培、章士钊、范源濂、杨度等人来,当时毛泽东在列名者当中大约是最不知名的一人,他也顾不得这些,总想为老师做点事情,以尽学生的无限心意。
杨昌济没有活到50岁,但是他的影响是长远的。1920年冬天,毛泽东写的《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中,谈到学会的成立,“还有一个原因,则诸人大都系杨怀中先生的学生,与闻杨怀中先生的绪论,作为一种奋斗的和向上的人生观,新民学会乃从此产生了”。大家都知道新民学会同中国共产党建党的关系,能够留下这样的影响,杨昌济可以永垂不朽了。
一本读书笔记
毛泽东在学校时起得很早,洗脸、沐浴以后,就到自修室读书。课余不是上阅报室看报,就是到图书馆找书,也喜欢单独或同好友到后山读书。大家入寝以后,他还常常在饮茶室、阅报室和走廊等处看书,因为这些地方的电灯是通夜不熄的。
一师的学生一般都很用功,但是毛泽东特别用功,平时手上总是拿着书,同朋友、同学谈话,最喜欢谈读书心得,谈社会问题,谈国家大事。初到一师时,他星期天除看书和随同友人到附近山上、河边散步外,绝少如一般学生那样上街闲逛。每回上街,他总是到玉泉街(这是长沙过去一条旧书铺街)、府正街去买书;他从来没有多的钱用,有钱一定买书。他的求知欲是永远不能满足的。
毛泽东一贯喜读国文、历史、地理,后来特别喜欢研究哲学,同时从来不间断阅读报纸和新的书籍、杂志,当时的风气崇尚自然科学,大多数学生是不问政治、不问社会的,只是想读点书,做将来吃饭的本钱。毛泽东因为不满现实,怀有改革社会、国家的伟大抱负,便有自己的读书计划。他在回忆中说:“这所学校有许多校规,我赞成的极少。例如,我反对自然科学列为必修课,我想专修社会科学。我对自然科学不特别感兴趣,我没有好好地去学。所以大多数这类课程我得到的分数很差。幸亏我的社会科学各课得到的分数很高,这样就扯平了其他课程的分数。”这是实情,每遇厌听之课,他就读自己的书,为此几乎被开除学籍。杨昌济等看重他的老师直到学校当局,都把他当做一个特殊的学生。
虽然第一师范是当年办得比较好的一个学校,虽然这里有自己钦佩的老师和志趣相投的同学,但是从根本上说,毛泽东极不满意这种旧式的学校教育,认为太受拘束,不能满足求学要求,当时的教育制度主要抄袭日本和德国的资产阶级教育,最大的问题是课程太多,学生负担太重;一师比一般中学课程更多,共达30多种,一个学期要学20种左右。毛泽东当时就这样痛责过这种不合理的情况:“吾国学制,课程密如牛毛,虽成年之人,顽强之身,犹莫能举,况未成年者乎?况弱者乎?观其意,教者若特设此繁重之课以困学生,蹂躏其身而残贼其生,有不受者则罚之。智力过人者,则令加读某种某种之书,甘言以饴之,厚赏以诱之。嗟乎,此所谓贼夫人之子欤!”1915年11月9日,他给在北京的友人黎锦熙的信中说,自己“性不好束缚,终见此非读书之地,意志不自由,程度太低,俦侣太恶,有用之身,宝贵之时日,逐渐摧落,以衰以。逝,心中实大悲伤。昔者朱子谓:‘不能使船者嫌溪曲’。弟诚不能为占人所为,宜为其所讥,然亦有幽谷乔木之训。如此等学校者,直下下之幽谷也,必欲弃去,就良图,立远志。”这些话并非一时愤激之语,因为他常痛感自己的幼年失学,弱冠之年才进入这样一个学校,怎能不分外珍惜自己已经有限的青春呢!大概就在写此信前后不久,有一天早晨,他对同班一位比较知心的同学周世钊说:昨晚我几乎退了学,到校长室门外去了三次,准备请求退学。
形式上还在这个学校读书,可是实际上毛泽东一直坚持自己的读书计划。一方面充分利用课余的时间;同时对不感兴趣的课程则应付了事,有时干脆不去上课。老师们都能谅解他,把他当做特殊的学生看待。这种借学校独立自学的历史先例,不由得不令人想起世界无产阶级的第一个导师——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时的学习情形:在9个学期中,他只选习了12门功课,其中大多数是法学的必修科,甚至这12门他也很少去听讲,他研究法律不过是作为研究历史和哲学的一种附属修业。“作为一个思想家,马克思在大学时代就已经独立地工作了。他在两个学期中所获得的大量知识,如果按照学院式的喂养方法,在讲堂上点点滴滴地灌输的话,就是20个学期也是学不完的。”青少年时期的学习环境和条件,包括时代、社会、学校、家庭和师友,这两个人是很难类比的(当然马克思的条件要优越得多);但作为划时代的伟大先驱者,他们在当学生时就已具备着一个独立的思想家的学习精神,则是非常相似的。
大概在前一个时期,1913年至1915年间,毛泽东比较致力的功课是国文、修身和历史、地理等。除《韩昌黎全集》和《昭明文选》中许多文章读得最熟外,也喜好孔融、陈同甫、叶水心等人的文集。他在图书馆借到一些史地书籍看,看得过细而有心得的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新出版的史地书和杂志上的史地资料,也多方搜罗。第一师范的图书馆藏书比较丰富,各种新出版的书籍大都购置,并且订有当时流行的杂志一二十种。从一师毕业的一位图书管理员熊光楚,成了毛泽东的朋友,后来是新民学会最早的会员之一。
善于独立思考、批判分析,是毛泽东读书方面另一重要特点。他常对同学们说,读过的书、遇到的问题要多想一想,要加以消化。譬如他读韩文的时候,就运用已学得的逻辑学加以批判,凡是他认为文章很好而又合乎逻辑的地方,便密加圈点;否则,便在书上打杠、打叉,并给以“不通”或“荒谬”等批语。他读过的书,眉批最多,常见两种或三种墨迹,这就说明他读过的次数,有时对自己的批语再加以批判,他读书又极有中心,如研读历史时,其他书籍暂时搁置,尽力将各种新旧史论找来阅读,研读哲学时也是如此。他在学校的前期,由于想直接阅读外文书籍,还专心读过英文,这个企图后来被其他更重要的读书计划和各种活动打破了。这种认真攻读钻研,善于独立思考的特点,从现在唯一得到的一本读书笔记和一本书的批语可以得到证实。这两本劫后余烬,被人珍藏下来的笔记和书,今日看来真是吉光片羽了。
毛泽东当时每天写日记,读报写摘记,读书写笔记、作眉批,对不易找到的好书,有时整本地抄下,如杨昌济翻译的日人《西洋伦理学史》,尚未出版,他就借来,一字不漏地把全文抄了下来,共七大本。他写的各种读书笔记、读报摘记等是很多的,曾积有一大网篮,存在湘潭韶山家中。马日事变之后,他的族人为防反动派迫害,将他的全部书籍文物连同这些笔记搬到后山烧了。他的幼年塾师毛宇居从灰烬中救出这本读书笔记和课本两册,珍藏到解放以后。
这本毛边纸抄本印有红色直行格子(先前的行话叫“朱丝栏”),每页两面,每面9行,共有47页。前11页是手抄的《离骚》和《九歌》,全文一笔不苟,可见对楚辞爱好之深;《离骚》正文上面还批有各节提要。后36页给标上了《讲堂录》这个题目,近2万字,记录的各种具有相对独立意义的词、句、段等文字,约400条。这是1913年冬天,他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时听修身和国文两科(还有一节“算术”课)的笔记本。其中记有8个日期,最早的一个是10月28日,最后的一个是12月13日,可知这一本笔记写于这年10月至12月之间。这里不但记有杨昌济、袁仲谦两位老师授课的内容,间或还有学生的发挥。
杨昌济常用他自己的著作如《达化斋日记》、《论语类钞》作为教材,从《讲堂录》中可以看到这些对学生的影响。
《论语类钞》中说:“特立独行,非意志坚强者不能。寻常人多雷同性,无独立心,此其所以为寻常人也。”(第70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有雷同性,无独立心。有独立心,是谓豪杰。”
杨昌济在《教育学讲义》中说:“霉菌附着于微细尘埃之中,但照常法扫除,则霉菌不过暂时浮游于空气之中,旋即附着地板桌椅之上如故,不能达清洁之目的。故必先以水洒地,扫去粗大之尘埃,再以湿布净抹桌椅与地板,如此而后可收扫除尘埃之效也。”(第196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有地板之室,不应用帚扫,致扬尘。必以布揩之。”
《达化斋日记》说:“所见大则所志大,所志大则所学大,所思大、所为大,斯为大人矣。所见小则所志小,所志小,则所学、所思小,所为小,斯为小人矣。先儒曰:‘小人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恶。’可以警矣。”(第26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程子曰:小人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恶。”“先儒”写明了是“程子”,想必是据杨昌济讲课时所说写下的。
《论语类钞》在解释“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一句时,说:“王船山谓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论语》中如此节语言,可以见圣人之精神矣。”(第69页)这意思在《讲堂录》里有一点发挥:“王船山: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圣贤,德业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拿翁(指拿破仑),豪杰也,而非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