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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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学识生滋味(3)

一幅画如何标价,这虽不见于六法,确是一种艺术。估价要根据成本,此乃不易之论。纸张的质料与尺寸,一也;颜料的种类与分量,二也;裱褙的款式与工料,三也;绘制所用之时间与工力,四也;题识者之身份与官阶,五也——这是全要顾虑到的,至于画的本身之优劣,可不具论。于成本之外应再加多少盈利,这便要看各人心地之薄与脸皮之厚到如何程度了。但亦有两个学说:一个是高抬物价,一幅枯树牛山,硬标上惊人的高价,观者也许咋舌,但是谁也不愿对于风雅显得外行,他至少也要赞叹两声,认为是神来之笔,如果一时糊涂就许订购而去,一个是廉价多卖,在求人订购的时候比较地易于启齿而不太伤感情。

画展闭幕之后,画家的苦难并未终止。他把画一轴轴地毕恭毕敬地送到顾主府上,而货价的交割是遥遥无期的。他需要踵门乞讨。如果遇到“内有恶犬”的人家,逡巡不敢入,勉强叩门而入,门房的颜色更可怕,先要受盘查,通报之后主人也许正在午睡或是有事不能延见,或是推托改日再来,这时节他不能忘,他要隐忍,要有艺术家的修养。几曾看见过油盐店的伙计讨账敢于发急?

画展结束之后,检视行箧,卖出去的是哪些,剩下的是哪些,大概可得如下之结论;着色者易卖,山水中有人物者易卖,花卉中有翎毛者易卖,工细而繁复者易卖,霸悍粗犷吓人惊俗者易卖,章法奇特而狂态可掬者易卖,有大人先生品题者易卖。总而言之,有卖相者易于脱手,无卖相者便“只供自怡悦”了。绘画艺术的水准就在这买卖之间无形中被规定了。下次开画展的时候,多点石绿,多泼胭脂,山水里不要忘了画小人儿,“空亭不见人”是不行的,花卉里别忘了画只鸟儿,至少也要是一只螳螂了,要细皴细点,要回环曲折,要有层峦叠嶂,要有亭台楼阁,用大笔,用枯墨,一幅山水可以画得天地头不留余地,五尺捶宣也可以描上三朵梅花而尽是空白。在画法上是之谓画蠹,在画展里是之谓成功。

有人以为画展之事是附庸风雅,无补时艰。我倒不这样想。写字、刻印,以及词章考证,哪一样又有补时艰?画展只是一种市场,有无相易,买卖自由,不愧于心,无伤大雅。我怕的是,“蜀山图”里画上一辆卡车,“寒林图”里画上一架飞机。

我看电视

有人问我看不看电视。

我说我看。不过我在扭接电视之前,先提醒我第一,电视公司不是我开的,所以我不能指挥他们播出什么样的节目。电视节目就好像是餐馆里的“定食”(唯一的一组合菜),吃不吃由你,你不能点菜。当然,有几个频道可供选择。可是内容通常都差不多,实在也没有什么选择。

第二,看电视的不止我一个人。看各处屋顶上扎煞着的一排排鱼骨天线,即可知其观众如何得广大。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君子小人,有贤愚智不肖,他们的口味自然不大相同,而电视制作必须要在他们的不同口味之中找出“公分母”,播映出来的节目要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其结果可能是里外不讨好,有人嫌太雅,又有人嫌太俗。所以做节目的人,不但左右为难,而且上下交责,自己良心也往往忐忑不安,他们这份差事不容易当。

第三,电视是一种买卖生意。在商言商,当然要牟利。观众是买主,可是观众并未买票。天下焉有看白戏的道理?可是观众又是非要不可的,天下焉有不要观众的戏?于是电视另有生财之道,招登广告。电视广告费是以秒计的,离日进斗金的目标也许不会太远。广告商舍得花大钱登广告,又有他们的打算,利用广告心理招引观众买他们的货物。观众通常是不爱看广告的,尤其是插在节目中间的广告,不但扫兴,简直是讨厌。可是我们必须忍受,因为事实上是广告商招待我们看戏。

提醒自己上述几点之后就可以大模大样地看电视了。看电视当然也有一个架势。不远不近地有个座位,灯光要调整好,泡碗好茶,配上一些闲食零嘴。“TV餐”倒不必要,很少人为了贪看电视像英国十八世纪三文治伯爵因舍不得离开赌桌而吃三文治(TV餐不高明,远不及三文治)。美国的标准电视零食是爆玉米花或炸洋芋片。按我们中国人的口味,似乎金圣叹临刑所说“花生米与豆腐干同食大有胡桃滋味”确是不无道理。

看不多久,广告来了。你有没有香港脚,你是否患了感冒,你要不要滋补,你想不想像狼豹一般在田野飞驰?有些广告画面优美,也有些恶声恶相。广告时间就可以闭目养神,即使打个盹也没有多大损失。有时候真的呼呼大睡起来。平素失眠的人在电视前是容易入睡。

看电视多半是为娱乐,杀时间。但是有时亦适得其反,恶心。哭哭啼啼的没完没结,动不动的就是眼泪直流,不是令人心酸,是令人反胃,更难堪的是笑剧穿插。很少喜剧演员能保持正常人的面孔,不是拧眉皱眼,就是龇牙咧嘴,再不就是佝腰缩颈,走起路来欹里歪斜,好像非如此不能引起大家的欢笑。当年文明戏盛行的时候,几乎所有丑角都犯一种毛病,无缘无故地就跌一跤,或是故作口吃,观众就会觉得好玩。如今时代进步,但是喜剧方面仍然特别地有才难之叹。

我事先提醒了自己,所以我感觉电视可以不必再观赏下去的时候,便轻轻地把它关掉。我不口出恶声,当然更不会有像传说中的砸烂荧幕的那样蠢事。好来好散,不伤和气。

光是挑剔而不赞美是不公道的,电视也给了我不少的快乐。我喜欢看新闻,百闻不如一见。例如报载某地火山爆发,就不如在电视上看那山崩地裂岩浆泛滥的奇景。火烧大楼、连环车祸,种种触目惊心的景象都由电视送到目前。许多名流新贵,我耳闻其名而未曾识荆,无从拜见其尊容,在电视上便可以(而且是经常不断地)瞻仰他的相貌,多半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警察捕获的盗贼罪犯,自然又泰半是獐头鼠目的角色,见识一下也好(不过很奇怪,其中也有眉清目秀方面大耳的)。美国俚语,称上电视人员所使用的提词牌为“低能牌”,我不知道我们的一些上电视的公务人员在接受访问或发表谈话的时候,是否也使用“低能牌”,按说在他职掌范围之内的材料应该是滚瓜烂熟的,不至于低能到非照本宣科不可。如果使用低能牌,便会露出低能相。

新闻过后便是所谓黄金时段。惭愧得很,这也正是我准备就寝的时候。不过真正好的连续剧,不是虚晃一招的花拳绣腿的武打,而是比较有一点深度的弘扬人性的戏,也可以使我牺牲一两个小时的睡眠。即使里面有一点或很多说教的意味,我也能勉强忍耐。这样的好戏不常见。

我对于野兽生活的片子很感兴趣。野兽是我们人类的远亲,久不闻问了。它们这些支族繁殖不旺,有的且面临绝种。我逛动物园,每每想起我们“北京人”时代的环境与生活,真正地发思古之幽情。看电视所播的野兽生活,格外的惊心动魄。我并不向往非洲的大狩猎。于今之世我们不该再打猎了。地球面积够大,让它们也活下去吧。

我国的旧戏早就在走下坡路。我因为从小就爱看戏,至今不能忘情。种种不便,难得出去看一回戏,在电视上却有缘看到大约百出以上的戏,其中颇有几出是前所未见的。新编的戏我不太热心,我要看旧的戏,注意的是演员的唱与做。我发现了一位武生特别的功夫扎实气度不凡。我在楼上写作,菁清就会冲上楼来,拉起我就走,连呼:“快,快,你喜欢的《挑滑车》上映了!”我只好搁下笔和她一同欣赏电视上的《挑滑车》。电视前看戏,当然不及在舞台前,然而也差强人意了。

电视开始那一年就有有关烹饪示范的节目,我也一直要看这个节目。我不是想学手艺,因为我在这方面没有才能和野心,可是我看主持人的刀法实在利落,割鸡去骨悉中肯綮,操作程序有条不紊,衷心不但佩服而且喜悦。可惜播放时间屡次更动,我常失误观赏的机会。

运动节目也煞是好看。足球(不是橄榄球)、篮球、棒球的重要比赛,尤其是国际性的,我不肯轻易放过。前几年少棒队驰誉国际,半夜三更起来观看电视现场播映的观众,其中有一个是我。

高尔夫

高尔夫是洋玩艺儿,哪一种球戏不是洋玩艺儿?半个世纪前,我看到洋人打高尔夫。好像只有豪门巨贾才玩那种球戏,政坛显要不大参与其间。知识分子还不时地加以嘲笑,称之为TBM的消闲之道。TBM是“倦了的商界人士”之简称,多少带有贬义。商业大亨在豪华的办公室内精打细算,很费脑筋,一个星期下来头昏脑涨,颇想到郊外走走,换换空气,高尔夫恰好适合这种要求。

一片片的绿草如茵,一重重的冈峦起伏,白雪朵朵,暖风习习,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能不心旷神怡?在发球区的球座上放一只小小的坑坑麻麻的白色小球,然后挺直身子,高高举起杆子,扭腰,转身,嗖的一下子挥杆打击出去,由于技术高或是运气好,这一下子打着了,球飞跃在半天空。这时节还不忙着把身体恢复原状,不妨歪着脑袋欣赏那只球的远远的飞腾,自己惊讶自己怎有此等腕力。过几秒钟,开步向前走,自有球童跟着为你背那一袋大大小小的球棒,快步慢步由你,没人催没人赶,一杆一杆地把那小白球打进洞里。打完九个洞或十八个洞,腿也酸了,人也乏了,打道回家,洗澡吃饭。这就是标准的TBM周末生活方式。

高尔夫源自苏格兰。起初并无光荣历史。大约是在十五世纪初期,在离爱丁堡之北约五十里处的圣安德鲁斯,才有人开始打高尔夫,但是也有人说是起源于荷兰,因为高尔夫是荷兰语,意为杆。更有人说较早的球杆不过是牧羊的曲杖,牧羊人一面看羊群吃草,一面以杖击石为戏。这一说也没有什么稀奇,我们台湾的红叶少棒队当初也是一群穷孩子用树枝木棒打石子苦练成功的。一四五七年,苏格兰王哲姆斯二世时代,议会通过法案:“足球与高尔夫应严行取缔”,主要原因是球戏无益,浪费时间,而且不是高雅的消遣。士大夫正当活动应该是练习射箭,我们古代六艺中之所谓“射”,射是保卫国家的技能。哲姆斯四世本人爱打高尔夫,可是他也承认高尔夫耗时无益。人民不听这一套,爱打高尔夫的越来越多。十六世纪中,苏格兰女王玛丽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出名的高尔夫女将。她呼球童为Caddie,这是一个法文字,因为是在法国受教育的。

高尔夫盛行于美国是有道理的,那里的TBM特别多。据说如今美国有一万二千五百个高尔夫球场(公私合计),打高尔夫的有一千六百万人之多。每年总共投资进去在三亿五千万美元以上。脑满肠肥的人,四体不勤的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在灯红酒绿的俱乐部里鬼混,或是在一掷万金的赌窟里消磨时光要好得多。打高尔夫的不仅是商人了,政界人士也跟踪而进。本来开杂货店的卖花生的摇身一变可以成为总统,做大官的摇身一变也可以成为什么董事长总经理之类,其间没有太大的区别,打高尔夫,有钱就行。有人说,高尔夫应该译为高尔富,不无道理。

日本是战败国,但也是暴发户,而且传统地善于东施效颦。据说高尔夫在日本也大行其道。最近十年中,日本的高尔夫运动的人口已经突破一千万人大关。全国每十二个人当中便有一个打高尔夫。全国大大小小的高尔夫球场有三百四十几个。要想打高尔夫需要先行入会,入会费高低不等,最低的日币二三十万元,高的达到二千万至三千万元之数,而以小金井高尔夫球场为最高,高到九千万。会员证可以买卖转让,有行情,可以分期付款。所以高尔夫不仅是消闲运动,还是一种投资,亏得日本人想得出这种鬼主意。

不要说我们台湾地窄人稠,不要说我们的生存空间不多,试看我们的各大都市郊外哪一处没有一两个规模不小的高尔夫球场?其中颇有几个人影憧憧在那里挥杆走动。我是没有资格打高尔夫的,但是“同学少年多不贱”,很有几位是有资格的。好多年前,我去拜访一位老同学,他正在束装待发,要去北投挥杆。说好说歹,把我拉上车去要我陪他去走一程,并告诉我北投球场的担担面很有名,他要请我吃面。我去了,我看了,我吃了,可是事后想想,我付出了代价。在草地上走了好几个钟头,只为了看着那个小白球进洞,直走得两腿清酸。一洞又一洞,只好一路向前,义无反顾。吸进的新鲜空气固然不少,喷出去的喘气也很多。好不容易地绕了一个大圈子,绕回出发的地方,朋友没食言,真个请了我吃担担面,当时饥肠辘辘,三口两口吞下肚,也不知道滋味如何。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脚,鞋子上沾满雨露湿泥,归去费了好大劲才刷洗干净,以后高尔夫么?永不,永不,永不!

真有人劝我加入高尔夫的行列。他们说除了消闲运动之外,还有奥妙无穷。我想起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晋惠帝九岁时,天下糜费,民多饥死,帝曰:“何不食肉糜?”一个是法国路易十六之后玛丽安朵奈闻人民叫嚣,后问左右,曰:“人民无面包吃,故聚众鼓噪。”后曰:“何不食蛋糕?”朋友怪我久居都市,心为形役,何不驱车上草原,打个十洞八洞,一吐胸中闷气?我无以为对。我宁可黎明即起,在马路边独自曳杖溜达溜达。

运动

大概是李鸿章罢,在出使的时候道出英国,大受招待,有一位英国的皇族特别讨好,亲自表演网球赛,以娱嘉宾,我们的特使翎顶袍褂地坐在那里参观,看得眼花缭乱,那位皇族表演完毕,气咻咻然,汗涔涔然,跑过来问大使表演如何,他戚然曰:“好是好,只是太辛苦,为什么不雇两个人来打呢?”我觉得他答得好,他充分地代表了我们国人多少年来对于运动的一种看法。看两个人打球,是很有趣味的,如果旗鼓相当,砰一声打过来,砰一声打过去,那趣味是不下于看斗鸡、斗鹌鹑、斗蟋蟀。人多少还有一点蛮性的遗留,喜欢站在一个安逸的地方看别个斗争,看到紧急处自己手心里冷津津地捏着两把汗,在内心处感觉到一种轻松。可是自己参加表演,就犯不着累一身大汗,何苦来哉?摔跤的,比武的,那是江湖卖艺者流,士君子所不取。虽然相传自黄帝时候就有“蹴踘”之戏,可是自汉唐以降我们还不知道谁是蹴球健将,我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宋朝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高俅那厮”“最是踢得好脚气球”。我们自古以来就讲究雍容揖让,纵然为了身体的健康,做一点运动,也要有分寸,顶多不过像陶侃之“日运百甓”,其用意也无非是习劳,并不曾想把身体锻炼得健如黄犊。